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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4)


  客廳裡在放著迪斯科的音樂,他們跳的卻是四步,把節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搖動之中,惟有他們不動,狂潮中的孤島似的。她抱歉道,他還是跳迪斯科去吧,別陪她磨洋工了。他則說他就喜歡這個。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變應萬變,什麼樣的節奏裡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他有些感動,沉默著,忽聽她在說話,誇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風。接下來的舞曲,也有別人來邀請王琦瑤了。他們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時目光相遇,便會心地一笑,帶著些邂逅的喜悅。這一晚是國慶夜,有哪幢樓的平臺上,放起禮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緩緩地舒開葉瓣,又緩緩凋零成細細的流星,漸漸消失,空中還留有一團淺白的影。許久,才融入黑夜。

  自這次派對以後,王琦瑤還在幾次派對上見過老克臘,他們漸漸相熟起來。有一次,老克臘對王琦瑤說,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緣未盡,便舊景難忘。王琦瑤問他有什麼根據。他說根據是他總是無端地懷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說那和他有什麼關係?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地響,「白蘭花買」的叫聲鶯啼燕囀,還有沿街綢布行裡有夥計剪布料的「嚓嚓」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王琦瑤聽到這裡便笑了,說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說下去。說有一日自己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裡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王琦瑤就說:你這是從電視劇裡看來的。他還是不理她,說,他實是一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卻是那時的心。他說:你看,我就是喜歡與比自己年長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候,舞曲響了起來,兩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瑤忽然笑了一下:要說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卻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說去就去了。聽了這話,他倒有些觸動,不知回答什麼。王琦瑤又接著說: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真的一樣!說罷,兩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臘說下一日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見他是在扮演紳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動,說:還是我請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請,自己家的便飯,願來就來,不來拉倒。

  到這天,老克臘早早地來了,坐在沙發上,看王琦瑤擇豆苗。王琦瑤還請了張永紅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長腳,他們是臨吃飯才到的。這時,飯菜已上了桌,老克臘已像半個主人一樣,擺碗布筷的。因是請這樣的晚輩,王琦瑤便不甚講究,冷菜熱菜一起上來,只讓個湯在煤氣灶上燉著。張永紅他們倒和老克臘不熟,見是見過,名字和人卻對不上號。彼此難免有些生疏,話也說不太起來,全憑王琦瑤從中周旋。因是吃飯所以談的無非是菜肴,王琦瑤說了幾種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雞,就因如今買不到椰醬,就不能做這樣的雞。還有廣東叉燒,如今也沒得叉燒粉賣,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她對他們說,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聯合國開會似的,點哪一國的菜都有,那時候的上海,可是個小世界,東西南北中的風景都可看到,不過,話說回來,風景總歸是風景,是窗戶外面的東西,要緊的是窗戶裡頭的,這才是過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這根本其實是不張揚的,不張貼也不做廣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麼的變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裡糊塗的,有些像食堂裡的大鍋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來的。老克臘聽出王琦瑤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意思是告訴他四十年前的內心,而他所以為的只不過是些皮毛。他曉得王琦瑤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覺得難堪,相反,內心還很歡迎這樣的批評,這是帶領他入門的。他還體會到她的聰穎,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聰穎,沒爭得什麼地位,像委屈似的隱忍著,沒有張牙舞爪,聲嘶力竭,並且多是為別人著想,少是為自己打算,其中懷著一股體貼。是四十年後的聰穎所沒有的。

  過後,他就經常來了。有一回來,是見張永紅在請教王琦瑤做大衣,就在邊上聽著。雖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細節,但其中卻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於許多事物的。想他原來是什麼也不懂的,那唱片裡的老爵士樂其實只是伴奏曲,或者畫外音,主旋律和內容情節卻是在這裡,別看那薩克斯管的裝飾音千變萬化,花哨得可以,到底只是為引人注意,搶鏡頭的。而那真正為主的卻不動聲色,也很簡單,甚至相當樸素,是一顆平常心。他的眼睛從窗戶望出去,是對面人家的窗口,關著窗,不知藏著些什麼,他想,那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蘊一般的東西。他在房間裡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板鬆動的嘎嘎聲,也是底蘊。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實四十年前的羅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個角落。老克臘實在是個極有悟性的青年,對那年頭的風情世故,一點就通。是真的就逃不過他眼睛,是假的也騙不了他。他幾乎能嗅得到那樣的空氣,摻著夢巴黎的香水味和白蘭花的氣息。前者是高貴,後者是小戶人家的平實,帶點俗氣,也是羅曼蒂克之一種,都是精心種植再收穫的。前者雖是有著些超凡脫俗的想頭,行起來還是腳踏實地。這是人間煙火的羅曼蒂克,所以挺經久耐磨,殼剝落了,還剩個芯子。

  他和王琦瑤說:到你這裡,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裡不成?他說: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瑤聽他的轉世輪回說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他也笑,笑過了則說: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花書包。她接過去說:於是你就跟在後頭,說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兩人笑彎了腰。這樣就開了個頭。以後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著好萊塢的模式,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的,因是虛擬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有時會忘了現實,還以為夢想是真,所編織的情節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說著說著竟傷感起來。王琦瑤便說:行了行了,別當是真的了。他則說:我倒情願是真。這一句話說出後,有一刻靜默無聲。兩人都有些尷尬,這才發現扯得遠了。他到底年輕,不很善辭令,解釋了一句:我很愛那時節的氣氛。王琦瑤先沒說話,停了停才說:是啊,氣氛是好的,人卻已經老掉牙了。他這便發現方才的話有了漏洞,再要解釋也找不到詞,不由漲紅了臉。王琦瑤伸手撫了下他的頭髮,說:你真是個孩子!他的喉頭有點哽,不敢抬頭,總覺著有什麼事情是被誤解了,又說不清,還有什麼事情確實是他錯了,也是說不清。當王琦瑤的手撫上他頭髮時,他感覺到這女人的委屈和體諒,於是,就有一股同情從心裡滋長出來,使得他與王琦瑤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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