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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不行,幹嗎你死!我沒好氣地說。

  她一下笑出聲來,喲,還捨不得你媽呀。

  廢話。

  她扔下報紙走過來,坐到我身邊,小床被她壓得吱嘎亂響。王高,你要好好的,聽見嗎?好好的。將來讓他們看看。

  我忍了忍,點點頭。

  她摸摸我的肩膀,半天又說:孩子,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去看看姥爺。

  幹嗎?

  我和他提過,能不能給你找個工作……

  幹嗎?

  什麼幹嗎,要不下禮拜天怎麼樣?

  要去你去。你愛和他們怎麼著我不管。

  你,你也不能老這樣啊。

  哪樣兒?

  她眨眨眼。

  我覺得挺好。你不是說想有個好工作嗎?他們怎麼不管你呀!

  她舔舔嘴唇。

  他們是幹什麼吃的!他們怎麼不來?

  我媽不回答,眼神一閃一閃,顫抖抖的。她站起身,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我家除了床還是床,沒別的地方待。

  過了一小會兒,她把臉在衣袖上使勁蹭蹭,抬起頭。

  不願意就算了。我買麵條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給姥爺寄了封信,就寫了四個字:你的下場。

  信裡我裝了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軍營裡的槍聲》,說的是一個美國將軍,立過大功什麼的,士兵見他就跟見了爺爺,人稱「魔鬼司令」。忽然他得病了,一查,是他媽艾滋病。結果他給了自己一槍子兒,玩兒完了。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涼冰涼,很舒服。

  大雪紛紛揚揚那麼潔白,一落到地上就變得濕唧唧黑乎乎的,汽車不住地亂按喇叭,刺耳的聲音響成一片。

  天慢慢黑了,雪還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好幾次差點摔跟頭,結果真摔了個大跟頭。我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心裡一陣激動,就捏呀捏呀,捏成了一個雪球。我本來想砸公共汽車,接著又想砸騎車的,後來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車,可砸的東西太多啦,我一直猶豫不決,最後我的手失去了知覺。

  我媽的臉湊得很近,一說話一股酸味兒,你別起來,躺著休息,多喝水,這有一滿壺,千萬記著吃藥,不會忘吧?我沒忘,心裡都明白,我病了,發燒,躺了好幾天了。可有一件事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別急,慢慢想想。

  對,有人死了,是龍生,沒錯兒,就是他,他死了。

  現在我開始懷疑死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我以前也想過,在我爺死的時候。大夥兒說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嗎?

  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我翻來覆去地思索,最後覺得想明白了,死不是別的,什麼都不是,死只是再不能見面的意思。然而想明白這點對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反倒讓我更受不了啦。

  龍生沒了,我再也見不到他的圓臉蛋了,想到這兒胃絞成一團,疼得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刀,把肚子裡的東西掏出來扔了。我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想像自己血流成河,快要死了,乾脆咕咚滾到地上。我窩著一動不動,涼氣嗖嗖往上冒,就像躺在冰箱裡似的。我感覺身體一點點變涼了,越來越涼,涼到骨頭縫裡,這感覺挺過癮。我就要死了,臉色慘白,呼吸微弱,身體冰冷,我掙扎著給我媽留了一張條:我走了,把我和龍生埋在一起。

  我媽攥著我的手,哭得死去活來。

  龍生也哭了,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眼淚,王高,王高你醒醒!我困難地睜開眼睛,你、一定要、要給我報仇!

  後來我實在太冷了,哆哆嗦嗦爬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可還是冷,怎麼都冷,這時我真怕自己要死了,難道就這麼死了嗎?這也太慘了。我不幹,這絕不成……

  現在我有了一件事,幹完了我就準備死,怎麼死都成。這件事是:把我恨的人全部幹掉,用槍消滅。

  不是什麼人都能弄到槍的,可我能。那把槍就放在姥爺屋桌子的抽屜裡,是他從一個國民黨師長手裡奪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兒,紀念什麼什麼戰爭,109。我媽告訴過我109是個團,姥爺的團,那把槍叫勃朗寧。我的計劃是先配好鑰匙,等白天他們逛菜市場的時候我就穩穩當當進去,把槍拿到手。

  拿到槍以後,天哪,先幹掉誰呢?我的腦子轉得跟飛輪似的,直冒火星。

  第一個,他媽的就陳地理了。陳地理這種人我太清楚了,草包蛋一個,只要槍口一對著他他就得昏過去,我得準備好涼水,不能讓他糊裡糊塗就死了。

  嘿,醒醒,你個老王八蛋,看看我是誰!

  他哆嗦著不敢看我。

  你知罪嗎?

  知、知、知……

  知個屁!聽著,人總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知道誰說的嗎?毛、毛主席。知道你是什麼嗎?鴻、鴻毛,呸,雞巴毛。

  是,是。

  怎麼樣,準備好了嗎?

  陳地理一聽,搖搖晃晃又昏過去了。我趕緊再打水去。

  第二個該輪到我爸了。我要讓他給我跪下,他當然不跪,還他媽挺凶,你小子給我……滾字還沒說出來,一發子彈就從他腦瓜頂上嗖地擦過去,他撲通跪那兒了。

  把錢掏出來。我說。他把錢掏出來。

  都給我吃了!

  什、什麼?他舉著那些錢,不懂怎麼吃。吃!我用槍杵著他的鼻子,他一張一張把那些錢吃下去,吃得直翻白眼兒。我得讓他先消化消化。

  還有王繼良。當然他離得遠了點兒,要不就算了吧,他要死了我奶奶肯定不好受。威哥嘛,我還在考慮之中。他從拘留所一出來就讓他爸送青島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沒想好要不要他的命,也許不至於,可我得讓他肝兒顫。

  我考慮了半天,決定讓那姥爺活著,不管他多可恨,起碼他沒騙我。他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公平合理。

  我按計劃先拿到我媽的鑰匙,這很簡單,跟玩兒一樣,然後去了趟六裡鋪自由市場,配好以後把鑰匙往床上一扔,她以為是她自己擱的,收到包裡了。

  下一步是姥爺的鑰匙,這就難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著了。我記得小時候在他家住的那幾天,大院裡有個吹號的,號一響他就關燈,全家都得躺下。我媽解釋說他們當了一輩子兵,別的沒落下,就落下個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現在吹號的人沒了,換成了錄音帶,時間沒變,早五點半晚九點半。挺好。

  就在我準備採取夜間行動的時候,蔡小妹找我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個女孩兒。我一見那女孩兒就傻了,那不是龍生他妹嘛。

  她和龍生長得太像了,我不由得死盯著她看,弄得她臉通紅。

  蔡小妹懷疑地望望我,你們倆認識?

  對,我認識她哥。

  瞎說,她沒哥。

  她有,叫龍生,是吧?

  龍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著我,忽然笑了,我差點兒叫出來,神啦!我早就有這樣的發現,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國人中國人,也不分男女老少,長得特像。你一眼看見一個賣報紙的,想,這人我怎麼見過呀!想來想去,想得要發瘋,最後想起來了,他是你在電視裡看見過的那個人,叫希特勒,一模一樣的左分頭,耷拉著。這樣的事我碰上不是一回兩回了,可我從來沒見過和龍生這麼像的人。她笑起來眼睛眯成兩條縫,臉粉嘟嘟的,像個發麵團子,眉毛彎彎的像月牙,有點像女的。不對,她本來就是女的。

  小靜,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哥,他騙人吧!

  沒。我有個表哥。

  她這麼說倒真叫我想不到,我立刻接過話茬,你哥好嗎?

  她一愣神兒,挺好的。

  他現在幹什麼呢?我不甘心,又問。

  原來幹什麼現在還幹什麼。她倒挺會說。

  你什麼時候見著他的?他還那麼胖,跟頭豬似的?我忍不住繼續挑釁。

  這個叫小靜的再也憋不住咯咯笑了,蔡小妹掃了她一眼,她笑得彎下腰。

  好哇,你們騙我哪!蔡小妹尖叫起來,伸手要打她,小靜就躲。兩個人圍著我繞了八百多圈,繞得我暈頭轉向,心裡美滋滋的。

  後來,蔡小妹問我誰是龍生?我不想告訴她,可是看在龍生他妹的面上我說了,說完心裡就堵得慌。小靜和蔡小妹合租一間房,她在一家美容院給人洗頭。我問她洗一個頭多少錢,她說要看什麼樣兒的頭了。我說要是我的哪?她又咯咯樂了,她愛笑這點也像龍生。蔡小妹打斷我倆的談話,問我過得怎麼樣,她一直想來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幹嗎?我一下都沒明白,馬上反應過來,對對,你來得太及時了,不然我就上我爸那兒去了。我看著蔡小妹的表情,覺得效果不理想,馬上又加了一句:去香港。

  香港!

  對,香港。

  去幹嗎?

  我爸在香港啊。

  他不是在深圳嘛。

  現在在香港了。

  蔡小妹兩眼放光,羡慕地望著我,我都有點堅持不住了,趕緊問她過得怎麼樣?

  我問了許多問題,她們每天吃什麼,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有沒有禮拜天,休息不休息,洗頭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闆對她好不好?問著問著突然發現蔡小妹不見了。

  她拿著一塊烤白薯,遠遠落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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