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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來六兩餃子。對,不要別的。

  餃子上來之前他坐在我對面抽煙,不時瞟我一眼。我不出聲,他也不說話。

  後來我一個一個把六兩餃子吃進肚子裡,盤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飽了?

  飽了。

  那好,我就兩句話,說完了就完。他把煙往腳底下一扔,碾了碾,你的朋友,他們是王八蛋還是英雄好漢早晚你能明白,但是我把話撂這兒,誰要再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捏死他。他從大衣裡掏出一個信封,推過來,這是給你的,一千塊錢,你愛怎麼花怎麼花。從此以後你別再找我了,找也沒用,我不認識你。我沒你這麼個兒子,你聽明白了嗎?

  我也沒你這個爸。我衝口而出。

  成。咱們就說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著沒動。

  把錢收好了。再見。

  我得告訴陳地理,這條道理是我發現的:一個人聰明不聰明,看什麼?不看別的,就看他會不會騙自己。一個人一天走到你面前,說,我是你爸爸,你就信了。這叫什麼?這叫白涮你玩。你要是聰明就該這麼想,小子,想當誰爸爸呀,當我孫子還差不多。那你就對了。有人管這叫阿Q,自我欺騙。我覺得自己騙自己總比受別人騙強。可大夥兒都不樂意,寧願受人騙也捨不得騙自己。這就叫賤,活該。

  人人都活該,沒有一個不活該的,包括我王高。

  威哥從裡面傳出話,讓我收拾口琴。事情是這樣,他去找口琴要錢,口琴不給,還罵了他,威哥讓她等著瞧,口琴就告訴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拘了。如果我不給威哥報仇,不滅了口琴,他就滅了我。

  我當然可以滅口琴,我很想滅她。我開始琢磨用什麼方法滅,刀子,繩子,煤氣,或者放火……有時候我真想痛下決心,來他個一了百了,可腦子裡亂得要命,一下子解不開。這些天我真有點想見見陳地理,聽他說點什麼。

  我媽出出進進不大注意我,我卻不由得注意她。和張峻嶺分手以後我忽然發現我媽老了,眼角有不少皺紋,不能細看。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樣啦,我媽和口琴,她倆都是女的,我媽她那麼傻,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不閑著,用威哥的話:找操。對,我應該滅了她!讓張峻嶺抱著死屍樂去吧。

  我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有人聲,是個男的。我立刻停住,就聽那人在問,你心裡到底怎麼想?我在問你。

  沒人回答。

  嗨,紅軍,你說話啊!我要知道你的意見,這總不過分吧。

  是陳地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倏地蹲下身,一點點蹭到窗戶底下。

  你願意聽我說嗎?你應該相信我,我對你的感情……

  好哇這老傢伙,他真的在追我媽!一時間我緊張得直要抽風,渾身哆嗦,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我一動不動。

  你十來歲還是個黃毛丫頭,我就認識你了,算有緣分。那會兒我多年輕,多好的時光。現在我老了,可你沒變,真是一點沒變。你是我見過最開朗的人,也最堅強。我、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冷靜地想想……

  我媽還是一聲不出。她在幹什麼?我忍不住抬起頭,窗子上是毛玻璃,但是有一塊是破的,有條縫兒。

  這些日子我很痛苦,這輩子,就是加上「文化大革命」我都沒這麼煎熬過。沒有一天夜裡我能睡著,想著我們的事,想著你,在床上打滾兒……

  我渾身一機靈,後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用不著。我媽突然冒出一句。

  不。我捫心自問,為什麼我不能勇敢地選擇,要這樣委曲求全!為什麼我不敢追求真正的生活,和愛?

  我媽不理他。

  家裡人都看出來了,問我哪兒不舒服。她們怎麼知道我這兒疼,疼得厲害……陳地理用手捂住胸口。

  我媽的臉青白青白,嘴角咧了咧,我告訴你,你不用怕。

  怕?我怕什麼,可笑。可他一點沒笑。

  這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有點犯糊塗。

  走,你滾。我媽說。

  我不走,我不會離開,除非你能原諒我。

  好,我原諒你。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陳地理的身影走近我媽,噁心地攥住她的一隻手。我媽想掙脫,他死攥著不放。

  紅軍,我愛惜你,你難道不信嗎?

  我媽不動。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可咱們拋開別的,實事求是地說,你能要孩子嗎?你想想,這是不可能的呀!

  猛然間,我媽拼命一搡,陳地理倒退著撞到牆上,差點摔倒。我吃驚地「啊」了一聲。屋子裡昏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了。

  只聽陳地理的聲音像炸雷似的:高紅軍,天地良心!你要我怎麼樣?

  他的聲音那麼響,沖出屋子,飛向空中。我一陣驚恐。

  我媽病了,她說是感冒,可我知道不是。她去了醫院,回來的時候坐了出租車,然後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發現了她換下來的兩條床單,上面都有血跡。

  她休息了一個禮拜,然後就上班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想離家出走。因為我覺得在家裡時時刻刻都喘不上氣,我受不了我媽,受不了她說話,更受不了她不說話,受不了她發愣,受不了她幹活。她就像一塊大石頭壓著我。

  可我沒走,一天天拖著。晚上我睜眼躺在床上,想著這張床就要空了,我要去找龍生,他要是願意我倆就一塊走,去哪兒再商量。我們肯定要去很遠的地方,沒人能找得著,除非我們自己願意出現。我媽她會難過嗎?還是高興?她一個人怎麼過?人哪,真還不如沒媽呢。

  肚子裡老有股氣躥來躥去,我努著勁想把它們放了,可放不出去。小賁教過我一個法子,把屁股沖上,撅起來。我輕輕翻過身,趴著,悄悄地把屁股撅高,果然氣開始一點點往上移動,轉悠來轉悠去就差一點了,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著,等著生活中這件最最痛快的事到來。哦,它終於放了!

  平心而論,我媽真不是個囉嗦的女人,她一次也沒有提過陳地理,我也不提,這個世界就像陳地理根本沒存在過一樣。他就像一個屁,被我們放出去了。

  天冷了,樹葉稀裡嘩啦掉,滿天亂飛。我的心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不知道要發生什麼。我媽從外面回來,滿臉的土,她倒水洗臉,然後把水潑到院子裡。

  王高,你說……她拎著空盆站在門口。

  說什麼?

  你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說什麼呢!

  她笑了笑,可不,我說什麼呢。她把盆放到床底下,從包裡找出一張晚報看上了。過了一會兒,我不由得掃她一眼,她正望著屋頂發呆,我忽然想起過去,那時候她看著房頂,然後說我要離婚。現在她誰的老婆也不是,沒人要她。

  媽,我要走了你怎麼辦?

  她沒有動,也不看我:那還不好辦?

  怎麼辦?我追問道。

  我呀,我還住這兒。你上哪兒去?

  哪兒也不去。我說。

  當然,我也可以和姥爺他們住,那樣省點錢,可是不自由。

  你要自由幹什麼?我惡狠狠地說。

  她扭頭看著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話。不管怎麼樣,人還是得靠自己,你說呢?

  我沒理她。

  當然,要能有個好工作就更好了!

  這時一股惡氣猛衝頭頂:他媽的那些王八蛋就該死!

  誰?她有些猶疑地問。

  沒誰。我!

  你幹嗎死呀!你可不能死,那還不如我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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