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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你說說什麼,你說。她討好地望著我,準備聽我的意見。我心說玩兒蛋去。

  她等了一會兒,輕幽幽歎口氣,王高,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幹嗎那麼幹呢?用得著嗎?你要缺錢和誰說不成,那麼幹不是惹你爸傷心嘛,是不是?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說著她眼裡淚光閃閃,我差點兒吐了。她這套是從哪兒學的?就是給我一百萬塊我也學不會。

  真的,王高,你要用錢幹嗎不和我說,我能不給你嗎?她親熱地對我看著。

  那是,你敢不給。

  她吃了一驚,我自己也吃一驚,沒想到我來得挺快挺順溜。

  嘿,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說話呢?她有點兒發急了。

  對了,我就這麼說話,我說錯什麼了?

  她一時語塞。威哥他一直盯著這邊,我沖他微微點點頭,讓他心裡有數。

  那孩子是幹嗎的?口琴忽然問。我告訴她是開歌廳的。就他?她哼了一聲,根本不信。可威哥讓她心裡不踏實是真的。

  她假裝並不在意,轉過頭去看臺上唱歌的人,嘴裡跟著瞎哼哼。我盯住她,死死地盯著。我覺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這種感覺。才一會兒工夫,我就差不多學會了威哥那種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轉過臉來,幹嗎老看我?

  你好看哪。

  胡說八道什麼,看著你挺老實一個孩子。

  我特老實。

  是嘛,她挑起一隻眉毛。

  我沖她笑了,心裡痛快地感到那麼一股無賴勁兒。

  聽我說,王高,口琴把身子湊近點兒,聲音壓得低低的,知道嗎,你還不瞭解你爸,他的事不會都讓你知道,他要維護他的形象。他不是就我一個,還有……

  呸!滾你們的蛋吧!我恨你們。我終於說出這句憋了很久的話。

  她微微眯起眼看了我一會兒,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們還算是朋友怎麼樣?你同意了。

  我咬緊牙關,仇恨使我都忘了為什麼來的了,可她沒忘。

  她伸出一隻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從裡面摸出一個精緻的錢夾子,「哢噠」打開,看了看,數出五張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獸,沖我齜了齜牙。

  給,她把錢放到桌上,拿著吧,算我替你爸給的。

  一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這些錢把它們撕得粉粉碎,揚到口琴臉上,碎片滿歌廳飛舞,口琴,還有威哥,還有整個歌廳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連串的鏡頭在我腦子裡飛速閃過,閃電一樣。終於我鬆開攥得緊緊的拳頭,抬眼望望四周,沒人注意這兒發生了什麼,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斂起那些票子,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褲袋裡。口琴耐心地等著我,臉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時候她說:再見。

  操她姥姥的,丫認栽了!威哥的聲音歡快得直打戰,她就給咱哥們兒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們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嗷嗷亂唱。已經是深夜了,我倆乾脆走到馬路中間,威哥跳起舞來,我也跟著他跳,遠處車燈閃過,照在我們身上,沒人敢碰我們。我像狼一樣扯著嗓子狂吼,痛快極了。噢,他媽的生活,我的生活,誰說它平平常常,誰敢這麼說!

  我突然很想陳地理出現在我身邊,他一定會激動地朗誦點什麼,讓人心裡熱乎乎的,他有這本事。

  夜裡我做了個夢。

  天下著大雪,我坐在雪橇上,有人在後面呼哧呼哧推著,是龍生。一會兒雪橇停了,我回頭不見人影,只有雪地上一溜腳印。忽然我後背一陣發涼,那腳印怎麼清清楚楚有五個腳指頭啊。

  起風了,一條條雪末子像蛇似的游來遊去。腳印沒有了。

  遠處,隱隱約約有人在唱歌,是個女的,我心裡很害怕。忽然龍生在我耳邊說:你讓我辦的事我都辦好了。放心吧。

  你上哪兒去了,急死我了!我想揍他,他的臉蛋凍成兩個紅疙瘩,笑模笑樣望著我……

  我媽一邊對著鏡子梳頭,一邊唱著,唱的是一首小時候的歌,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

  我閉著眼聽著,這歌真傻,什麼鮮豔的紅領巾美麗的衣裳,過呀過呀快樂的節日。早晨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照在我媽的頭髮上,她努著嘴,一使勁從頭上拔下一根白頭發,歌聲斷了一下,又接著唱起來,小鳥在前面帶路……

  小賁沖我跑過來,神色慌張。

  出什麼事兒了?威、威哥進去了。

  老闆今天沒來,檯球廳裡玩的人不多。也許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報信兒,可我不想等了,讓小賁照看著點兒,我到威哥學校找人打聽消息。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廁所,在廁所牆上又看見那句話:大雞巴操你 !每回我看見這幾個字都有一種奇怪的驚慌感,今天我卻樂了,好,寫得好!有他媽什麼大不了的。

  我嘩嘩尿了一大泡,心裡不那麼緊張了。真要出了事兒,不光有哥們,還有那個畜生處長呢。我一邊想著先找誰再找誰,一邊系著褲子走出廁所。

  一個人躥到眼前,又是小賁,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說有人找你。

  找我?誰?

  不認識。

  我繞過小賁走進檯球廳,一眼看見我爸站在那兒,他也看見我了。我們倆互相看著,像不認識似的。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無表情的樣子很嚇人。我一時衝動轉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好像要往上啐東西,可沒啐。跟我走,出去。

  我們坐在街邊的一家小飯館裡。他皺著眉瞟了瞟肮髒的桌子,老闆,來……你吃幾兩?

  我說了個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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