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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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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工作服是白襯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對鏡梳妝感覺都不錯。她端詳著我,面帶微笑,你呀,是個土人。 你才土呢! 傻瓜,我說你是土性人,五官大,肉多,背厚,穩若泰山,心謀難測。 她說著笑起來。她現在和陳地理學了不少,老有活動,在這個公園那個公園,聽著不錯。 那天上班時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爸。他約我在建國門一路車站見面。見面第一句話他就說:呵,小夥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時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雙皮鞋是棕色的,前頭帶黑色的花紋,閃閃發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說。他掏出錢包,他的錢包老是那麼厚,抽出幾張根本沒感覺。他給了賣鞋的小姐兩張一百的還加了些零錢。天哪,我心裡明明知道笑得太厲害了不合適,可就是合不上嘴。怎麼樣,滿意嗎?他問我。 爸,這是什麼牌子? 我毫無準備地聽到自己叫出「爸」簡直嚇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點吃驚,伸手胡嚕胡嚕我的頭髮,結果他告訴我的牌子我根本沒聽見。等他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把頭髮弄整齊了。 我媽看見鞋說:不錯,你樂了吧。我說那當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麼了?其實我心裡明白她想說什麼,她沒說出來就對了。 晚上黑燈以後我躺了一會兒,媽! 幹嗎? 我說沒什麼。 有一會兒屋子裡很安靜,像是要發生什麼事。 怎麼了?我媽問。 我,我幹嗎還姓王? 那你想姓什麼? 我沒出聲,我覺得我的意思她應該明白了。 又是一陣寂靜,接著我聽見窸窣的響動,她坐起來了。 你爸跟你說什麼了?我還是不出聲。 王高!王高你聾啦! 幹嗎?我的聲音聽著氣呼呼的。 你說幹嗎?我問你話呢,你為什麼不答應? 我知道她也生氣了,也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我們倆都有生氣的道理。她的聲音激動刺耳,她說我沒出息,太不懂自尊了,一雙鞋就能收買一個人嗎?這樣的人有什麼價值!到最後她幾乎喊起來:他管過你什麼?十幾年了他在哪兒? 你問誰呢?我怎麼知道?我拼命讓自己顯得冷靜,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燈突然亮了,我媽的臉在燈光裡氣得走了樣兒,灰乎乎亂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好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點。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嗎?你說! 我不說。 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讓你姓高了,你說是不是?難道我願意你姓王! 她這話說得有理,可我還是不說話。 我不是要和誰計較,你心裡的感覺我也能明白,他現在混得不錯,我不行,可是你問問他你和他過行嗎?你問問去! 我胸口一陣發堵,恨不得我媽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麼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 我咬牙不理她,轉向牆壁,我想像自己是個和尚,在面壁念經: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念哪念哪,不知不覺就忘了念的是什麼了。 我又翻過身來,只見我媽端正地坐在床頭,燈光從上面照著她,頭髮簾擋住光線,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是啊,我這人是倒黴,她喃喃地說,老分不清誰好誰壞。 我沒理她,因為我覺得她不是在和我說話。 人家都說我樂觀,心胸開闊,她用鼻子輕聲一笑,可不,我就得這樣。她捋捋頭髮下了地,披上衣服去胡同上廁所了。 那天我們正坐在游泳池邊,我爸很認真地說要介紹我認識個人,我四下望望,誰呀? 她穿著粉綠兩色的游泳衣,鮮豔極了,襯托得她的皮膚白得晃眼。她不胖不瘦,嫋嫋婷婷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了一隻嫩手。 我真沒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沒人這麼幹。嘿,怎麼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這時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用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兒子,他才傻呢,是吧? 這下我真傻了,誰是誰的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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