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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不用上班了,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點東西又接著睡,睡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睡得渾身難受,就上街亂逛。我沒有目標,溜達到哪兒算哪兒。中午一般不吃飯,攢到晚飯一頓吃。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吃午飯,我說沒錢,龍生來的時候花了。她給了我十塊錢。這下可害了我了。十塊錢夠幹什麼的?羊肉串是我愛吃的東西,但是炸雞腿看著也不錯,我的手在口袋裡攥著那十塊錢,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麥當勞門前人進人出,一個個又乾淨又漂亮,我也進去了。

  巨無霸根本名不副實,眨眼間進了肚,我覺得胃口大開,趕緊起來,離開這香氣撲鼻的鬼地方。出來以後我就覺得後悔,我應該選擇羊肉串,那能吃多少串呀!還有很多選擇,一時間我非常想見到我爸爸,雖然我從來還沒叫過他爸爸。緊接著我又恨自己沒出息,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到書店。

  我媽正在和一個上歲數的男人聊天,看見我來了挺高興,喲,你怎麼來啦,過來過來;她轉過臉看那男的,咧嘴笑了,喲,該怎麼叫您哪。

  叫老師,就叫老師。

  叫陳老師,這是我兒子。

  我含含糊糊叫了一聲,她不滿意,讓我再叫。

  不,不用叫了,我聽見了。

  這個陳老師穿身格子西裝,挺神氣,歪頭打量著我,哦,看得出來,是你媽的兒子,可比她好看多啦,是個俊小夥。我媽說哪兒呀,那麼大鼻子,一臉疙瘩。這叫青春痘,你上學的時候也長,你都忘啦。

  我媽臉一紅,一吐舌頭。我有點吃驚,她是不是當自己又成了中學生啦。

  他倆又聊起書來。過了會兒還是陳老師說,你兒子找你有事吧。她才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別的,你再給我找個工作得了。她怔了怔,撲哧樂了,你當我是大老闆哪!

  第二天,我媽下了班就和我上勞務市場了,好多飯店在招人。

  你為什麼願意參加服務行業?

  為什麼?我不知不覺問出聲來,想想說實話得了,飯店條件好,也不太累。問的人慢悠悠點頭,我就知道我說錯了。

  第二回我知道怎麼說了,沒一句是真的,也沒成功。我媽說在飯店工作人家大概得先考慮外形。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結果適得其反。什麼他媽外形!看看身邊的人我覺得我長得就不錯了,她怎麼不跟她老師學學,人家怎麼說話她怎麼說話!

  回家的路上我媽和我講起陳老師,說「陳地理」當年是她們學校的名人。第一回給她們上課進教室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把一根粉筆啪啪掰成三截,掐住一截粗的,掄圓了胳膊,在黑板上畫出一幅中國地圖,把粉筆一扔,搓搓雙手,撣撣衣襟,四面環視,問道:請哪位同學告訴我,這是什麼?

  我媽舉手起立:大公雞。全班哄堂大笑。

  我媽笑得不成了,拽著我的胳膊,差點把我拽倒。

  你猜他現在幹什麼?

  猜不著。

  你猜猜,猜猜嘛。

  當校長了。

  什麼呀!她吸了口氣,神秘地一字一字吐出來:氣、功、大、師。

  我興奮起來,那太好了,我跟他學氣功吧。

  你?她不屑地掃我一眼,你不成。

  為什麼?

  你哪有那本事!

  什麼本事?飛簷走壁?

  不。

  穿牆而過?

  不不。

  剁磚頭?

  不!

  肚子上開汽車?

  胡說八道!

  吞火球?吃玻璃?

  你放屁!

  那他能幹啥?

  治病,我媽鄭重地宣佈,治病救人。

  我不由得大笑。她氣急敗壞,說我是大傻子,渾球,狗屁不通,整個一個王繼良。她從來沒這麼狠這麼惡毒過。

  這下把我惹急了,我站住盯著她:這可是你說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說的,怎麼啦?

  我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只聽我媽在後面叫:你哪兒去?王高!有本事你別回來。嘿!你回不回來!

  我又在大街上瞎逛,心煩意亂。後來我理了個發,心情一下好了。

  理完發以後,我的頭髮齊刷刷垂在眼睛上面,輕輕一甩就能甩到一邊去,但是白費勁,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這麼個勁兒。

  這樣,一家檯球廳雇了我。

  我的工資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滿意。老闆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檯球廳電子遊戲廳和歌廳,真牛逼。檯球廳裡鋪著地毯,有人邊玩邊抽煙,我們就得端著煙灰缸跟著,這需要手疾眼快,我還行。碼球開始我不行,半個月練下來我覺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歡聽球與球碰擊的聲音,清脆悅耳,我也喜歡照亮檯球案子的燈光,好像那塊綠色的檯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無聲地滾動,擊中目標或者輕輕錯過,這些和我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又有關係,有時甚至是生命攸關,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著一切。那些站在燈光外的人影走來走去,並不存在似的。

  我媽說我變了,變白了。我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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