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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沒完。」黃小茂回答她。他兩眼發黑,怎麼罵都覺得不解氣,怒火還燒到了齊喬身上,他不懂齊喬為什麼和這麼個瘋人交朋友,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誰知道齊喬的腦子是不是也有病呀!那可受不了。齊喬氣得腮幫子直哆嗦,一口口吞咽著鼻涕和眼淚,抽噎著罵道:「你渾蛋,誰讓你受了,你走,滾哪!我還受不了哪,我,是我……」

  齊喬也和馬華沙一樣不理人了,誰都不理睬,這是厲害的一招,既是一種發洩又可以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齊宗義和喬小召拿女兒一點辦法也沒有,儘管齊宗義可以厲聲地說教,拍桌子,說出刺耳狠毒的話,可女兒卻一臉木然,完全不為所動,仿佛是個呆子、聾子。他還能怎麼辦呢?難道能打她嗎?難道能問:你和黃小茂那小子幹了什麼?他碰沒碰你?碰哪兒了?一想到這樣的問題,當父親的恨不得立時三刻把黃小茂叫到面前,讓他坦白,發誓,要不就要他滾蛋;可黃小茂到家裡來找女兒的時候,他卻慌得什麼似的,一咬牙躲出去了。

  母親喬小召是個頭腦簡單性情軟弱的女人,從來都很怕面對矛盾,她只希望女兒快活,想看到她的笑臉,只要齊喬一笑天就晴了,天下就太平了。可齊喬卻不笑。

  是啊,齊喬怎麼笑得出來呢?生活這麼沉重,連活著都沒有意思。自己的命怎麼這麼苦啊!齊喬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可她隱約知道事情總要解決的,也許她應該和華沙斷絕關係。這念頭一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不,她不能,應該好好和華沙談談,把一切都說清楚,她和黃小茂的關係不會影響她們的感情,絕不會,讓她明白這點,放心。可這些話當著華沙的面是說不出來的,只能寫信。於是齊喬給馬華沙寫了一封長信,足足寫了六大篇,為表達真切的心情一些話翻來覆去說了很多遍。

  「你為什麼要懷疑我呢?你從來都那麼理解我,對我那麼好,可現在你變了,變成了一個疑神疑鬼的人。你的懷疑沒有別的作用,只是讓我難受。我現在真的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我多麼想要原來的華沙啊!華沙,我從來沒有忘記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是。相信我吧!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本來我不想讓你知道,可現在我多麼希望你能相信我啊!」

  那個封存了一年之久的秘密從筆下透露出來,齊喬回憶了自己當初怎麼接到錄取通知書,怎麼想了很多,想到華沙孤單的身影怎麼難過,又怎樣把通知書撕了,在漆黑的夜晚扔進了茅坑。

  「你應該明白你在我心裡的分量,我對你的友情不會改變,也不會減少一分一毫,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聲音,你聽見了嗎?」

  這封信到了華沙手裡,得知齊喬考上了大學而沒有去,一時間華沙呆住了。難道這是真的?這怎麼可能!那段可怕的渾渾噩噩的時光回到她心裡,她感到渾身發緊,心底發涼,甚至覺得自己病了,就躺到床上蓋上被子,閉起眼睛。她的心裡起了風暴,那是一場毫無方向、昏頭昏腦的風暴,漫天飛舞的思緒張牙舞爪,讓人心裡又惶惶然又癢癢的,非要抓住什麼不可,可又抓不住。馬華沙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身上漸漸有點發熱了,又把被子掀開。

  她給一種強烈的感覺煎熬著,可又弄不清自己到底需要什麼,齊喬信裡的話在昏暗中冒出來,像一道閃光,照亮一隅。一些過去了的景象生動地浮現出來,她想起了自己和齊喬在一起的種種情景,想啊想啊,心一點點安靜了。不知什麼時候風暴已經平息,生活似乎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黃小茂不見了,大吵大鬧的情形也不見了,所有烏七八糟的事都沒有發生,馬華沙靜靜地閉著眼睛,好像做了個美夢似的,漸漸睡著了。

  後來她突然醒過來,窗外的天已經黑了,她愣愣地躺在那兒,心逐漸又跳得厲害起來,像一隻野獸要躥出喉嚨,她應該幹一件事,馬上!一分鐘也不能等了。華沙猛然從床上坐起,撲向桌子,拉開抽屜拿出紙和筆。

  「齊喬」,她寫道,「收到你的信……」她頓了一下,刷刷地往下寫,「為什麼?我要問一百個一千個為什麼。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馬華沙忽然扔下筆,她不想寫信了,她要見齊喬,面對面地問她,和她說話。

  那天兩個姑娘一見面什麼話也沒說就抱在了一起,這舉動勝過千言萬語。她們的臉龐被淚水弄得濕漉漉的,可兩人都沒什麼不好意思,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所有的矛盾都在淚水中化為烏有,剩下的只是全心全意的理解和熱愛。

  馬華沙完全理解了齊喬,理解她對黃小茂的感情,也原諒了黃小茂。她說了幾句祝福的話讓齊喬感動極了,從來沒有人贏得過馬華沙的讚揚,而她竟然誇讚黃小茂,說他長得有點像一個人,一個電影演員,難怪齊喬喜歡他呢。齊喬以前雖然並未發覺,但現在發現也不晚,她高興地承認了這點。兩個人輕聲說笑起來,齊喬忽然想起一件事,李定喜曾經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可她忘了告訴華沙,也許該約他出來,四個人一塊去玩玩。華沙收起眉梢的笑意,思忖片刻,忽然用山東話問:「李定喜?他是幹什麼的?」齊喬一下明白她是在開玩笑,仰起頭嘎嘎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飛出窗外。

  從這天起生活步入了正常的軌道,馬華沙和黃小茂的關係緩和了,兩人見了面總是友好地打個招呼,有時交談幾句,臉上的笑倒也不顯得勉強。雷聲遠去了,在寂靜中似乎還能夠覺察,但確確實實是聽不到了。沒過多久,當住在三排的廖師傅為了後一排的鄰居楊技術員和老婆大打出手時,人們就把兩個小丫頭的事丟到腦後,忘得乾乾淨淨。到了休息的日子,齊喬和對象出雙入對,有說有笑,倒也規規矩矩的,老馬家的丫頭還是一個人,不過也快,姑娘的心事外人怎麼看得出來呢,說結婚還不容易。

  夏天就要過去了,風涼爽起來,天空總是那麼高那麼晴朗。九月的一個夜晚,沒有月亮,公園裡四處堆積著濃重的陰影,警察在小山上逮住了黃小茂和齊喬,把他們抓走了。齊喬很快就被放了出來,黃小茂卻被拘留了四天。兩個年輕人為什麼被抓是不言而喻的,在黑黢黢的濃密的草叢中,一男一女還能幹什麼呢?小夥子幹了什麼事被拘留還用問嗎?至於事實是什麼樣子,那並不重要,沒人對事實感興趣。

  那天晚上,有三個警察出現在公園裡,還有一個年輕警察沒有露面,姓達,叫達自強,熟悉的人都叫他達子,馬華沙也叫他達子。達子和馬華沙是在一次執行公務時認識的,以後兩人時有往來,他們見面不多,但夠得上是朋友。達子是個熱心腸的人,遇到朋友求他幫忙他總是盡力而為。他對黃小茂的印象並不壞,覺得是挺仗義的一個人,把一切攬到自己頭上,但他還是關了他四天,比預定的一個星期少關了三天。

  自此一切都徹底地改變了。黃小茂毅然決然和齊喬斷絕了來往,甚至沒有再見她的面。齊喬去他家找過他,可黃小茂沒有露面,是他媽媽出來的,那位母親的態度很冷淡,乾巴巴地說:「就算了吧,以後別來了。」

  在一陣發抖的沉默中,齊喬差點要放聲大哭。受了侮辱的她走出門,來到街上,把手捂在流滿淚水的臉上,像瞎子一樣連道路也分辨不出。她走啊走啊,走到了馬華沙的學校,馬華沙正在上課,門「咚」的一聲撞到牆上,玻璃被震碎,嘩啦掉了一地。

  齊喬站在教室門口,本來她已經不哭了,可現在還是忍不住,她使勁兒睜著淚水模糊的眼睛,也不擦眼淚,憤恨得眼光發斜。

  「馬華沙,你太卑鄙了!」她顫聲說,「你是個瘋子,神經病,是瘋狗!你聽見了嗎!我說你是瘋狗!」她的臉漲得通紅,又變得煞白,咬牙切齒。學生們嚇得要命,以為這個女的是從瘋人院裡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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