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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女瘋子罵完了,打碎了玻璃就走了,馬老師木呆呆地站在講臺上,很長時間過去了,才歎息一聲:「好,好啊!」沒人明白她的「好」是什麼意思。後來她清醒過來,讓同學們抄寫課文十遍。

  馬華沙病了,發起高燒,滿嘴起泡,面頰陷下去,連太陽穴都癟了。郝蘭榮怕得要命,沒日沒夜地守在床前。排房裡流言四起,說馬家的丫頭已經不能說話了,就要完了,活不了多久了。一天夜晚,有人輕輕敲門,是齊喬,她走到馬華沙床前,怔怔地看著她。馬華沙在昏睡,兩眼緊閉,直喘粗氣。齊喬在床邊坐下,拉起她的一隻手,垂著頭,一聲不響地坐了好半天。看著這兩個閨女,郝蘭榮一陣心酸,眼圈紅了。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一時間開了竅,覺得老天爺真不公平,為什麼偏讓女孩兒們受各種各樣的折磨,她們原本是多麼可愛的小姑娘,沒病沒災無憂無慮,多麼好啊。

  一個多星期以後,馬華沙的燒退了,精神一天天好起來,胃口也好起來,什麼都想吃,吃東西的時候臉上帶著恍惚的微笑。病好以後她才知道齊喬到湖北看她哥哥去了,齊勇調到了武漢市,在那裡當了連長。半個多月之後齊喬回來,又回到物資局上班。

  過了些日子,排房裡有人傳話說黃小茂和郵局裡的一個姑娘好了。第二年五一節的前夕,齊喬收到一封信,裡面裝著一份結婚的喜帖子。那是黃小茂婚禮的請帖,大紅底燙金字,非常漂亮。馬華沙在齊喬那裡看到請帖,心哆嗦了一下,忍不住拿起請帖看了看。一種難以寬慰的負疚感抓住了她的心,兩個姑娘都看著那張請帖,默默地想著心事。半晌,馬華沙打破了沉默,她想向齊喬表達歉意,說對不起,可話一出口卻完全變成了另外的樣子:「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去他的吧。」她看著齊喬,想要看到她心裡,「看見了吧,男人就是這樣,善變,不可靠……」

  她的話音未落,齊喬拿起請貼就要撕掉,馬華沙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眼裡有快活調皮的閃光,「嘿,要不咱們去參加他的婚禮,看看他什麼德行。」

  齊喬再也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提議,眼睜睜瞪著自己的朋友,用力抿著嘴角,堅定地搖頭。這件事就作罷了。

  那天馬華沙還是去參加了黃小茂的婚禮,她是個很倔的勇氣十足的姑娘,想做的事就做了。婚禮十分排場,擺了二十桌宴席。新娘子據說比新郎大一歲,小小的個子,頭髮燙得高高的,穿了一身紅豔豔的裙子;新郎穿的是白色的西裝,打著領帶,神氣十足。整個餐廳裡沒有一個華沙認識的人,除了黃小茂,她硬著頭皮朝黃小茂走過去,手裡拿著準備好的禮物。那是一副請人寫的字,鑲在鏡框裡,包著紅紙系著緞帶。為了鏡框裡的話她思考了多久查閱了多少書啊!最後選定的話是這樣的:

  生活,就是理解;生活,就是面對現實微笑;生活,就是始終不渝,表裡如一;生活,就是自己身上有一架天平,在那上面衡量善與惡。

  這是法國大作家雨果所說的話,馬華沙自己做了一些刪節。當看到一個長得和馬華沙一模一樣的女孩兒走近,黃小茂呆住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視力。老天爺,那是她嗎?那個他恨透了的姑娘。千真萬確那就是她!小夥子滿心驚愕,瞪視著他的敵人,看,看她啊,她可真行,真勇敢,她的腰杆挺得多麼直,年輕端正的面龐投在嘈雜的背景上,帶有孤膽英雄的傳奇之感。難道他不恨她了嗎?

  黃小茂像個傻子那樣從馬華沙手裡接過禮物,鄭重其事地說了一聲謝謝,兩個人握了握手,馬華沙無言地轉身走開。這時憑著女孩兒敏銳的感覺,馬華沙知道自己的背影吸引著新郎和新娘的目光,新娘的心一定充滿疑問,這女人是誰?就讓她猜疑去好了,讓她盡情地想像好了!她就是她,一個神秘的來客,一個勝利者。她昂首挺胸走下舞臺,把嚴肅的面龐、火星一樣閃亮的目光留在黃小茂對婚禮的記憶裡。多年之後,婚禮的印象也許會模糊,可黃小茂會忘記這個了不得的姑娘嗎?

  日子不知不覺在上班下班的忙碌間度過。很長一段時間裡,齊喬的臉龐後面都隱藏著另外一幅冷冷淡淡的表情,那表情逐漸融化,無影無蹤,齊喬恢復到一張生動、鮮活的臉。她去南方出差,跑了好幾個城市,回來時給華沙帶了一雙在上海買的皮鞋,又漂亮又結實,華沙喜歡極了。她也給齊喬買過一些禮物,項鍊呀,髮卡呀,最貴重的是一個心形的掛件,是寶石做的,為了齊喬的二十三歲生日,她花掉了兩個月的工資。

  漸漸地,馬華沙和齊喬碰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一天都不能碰到一起。下班後華沙經常很晚才回家,她要去上夜校補習英語和歷史,她還是想考大學。可是這一回她卻不再拉著齊喬了,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華沙俯身在桌前寫呀寫呀,在一張張紙上寫得密密麻麻,沒人知道她在寫些什麼,她的眼睛因為熬夜而發紅。她寫了幾篇小說,給齊喬看了一篇,齊喬的反應讓她微感失望。她甚至都沒有看完,急於從華沙嘴裡打聽故事的結局,知道了就完了。這期間郝蘭榮又給女兒張羅著介紹對象,可馬華沙乾脆地拒絕了。她讓母親別管她的事,她就一個人過一輩子又怎麼了,她就願意當老姑娘又怎麼了,不結婚犯法嗎?郝蘭榮氣得乾瞪眼,不得不放棄。其實這時候馬華沙還不到二十三歲,還多麼年輕啊。

  齊喬的工作使她有很多機會出差,這使她見了世面開了眼界,人打扮得越來越漂亮了。她不喜歡自己那燕子尾巴一樣的漆黑的濃眉,就把它們拔掉,畫了兩條又細又長的新眉毛,塗了口紅的嘴唇像一條蟲子,一說話就好玩地蠕動著,襯托出雪白的牙齒。華沙一直認為齊喬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現在她更加堅信不移。她寫了幾首讚美她的美貌的詩,但沒有拿給她看,她是為抒發自己的感情而寫的。

  第二年夏天,馬華沙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她考上了北京的戲劇學院。早在她大病一場之後心裡就下了決心,要把經歷的所有激動人心的事,又美好又痛苦的感情都寫出來,當一個作家。現在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齊喬也把她當作普通的人,可她要讓她驚訝,讓她為有她這個朋友而驕傲,看來她的理想已經有希望變成現實了。

  太陽西斜,八月的下午,兩個高高個子的姑娘買了門票,走進動物園的大門。她們一個穿著輕飄飄的裙子,長頭髮紮成馬尾巴,一個穿了一條褲子,頭髮剪得短短的,年輕的身材像兩棵小楊樹。她們倆慢悠悠地走著,一會手拉著手,一會又鬆開,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好像被四下裡冒出的鳥獸的叫聲弄得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才好了。公園裡樣樣東西都給午後的陽光照亮,顯得非常美好,陽光也穿過樹葉的枝杈灑在她們的臉上,頭上,身上,把她們照得那麼美麗,這是她們的公園,她們的下午。

  後天馬華沙就要走了,要離開她的家鄉,她的父母,她的朋友齊喬,此刻姑娘心裡蕩漾著一股甜蜜的空虛的感覺,好像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要幹什麼。她默默地跟從著齊喬,隨她走到哪兒去。

  其實她們說好了來動物園是要看看那只大猩猩的,可現在好像把它忘了,只是漫無目的地亂走。前面是一片波光瀲灩的湖水,湖面上有很多鳥,各式各樣的鳥,她們被吸引著走到湖邊,站住觀看。

  「看,快看哪!」齊喬叫起來,用手指向一隻天鵝,那天鵝忽然從水面上激昂地挺起胸脯,奮力撲扇翅膀,在湖面上一路滑行,像一團猛烈飛舞的影子,速度快得讓人瞠目結舌,一眨眼的工夫已經從水上奔跑到對岸去了。

  齊喬舒了口氣,說:「那不是你嘛。」

  「什麼?」馬華沙沒有聽懂她的話。

  「咳,你不是也要飛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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