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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之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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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著,冷使我初次真正明白了我母親的不容易。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抱住她,我對她說,我再也不講那個故事了,那個午睡起來登上一座高山的故事。我以為我母親會有很強烈的反應,似乎許多年來她盼的就應該是我這樣一個知情達理的表態。我的這個表態,對我母親來說甚至應該有點雪中送炭的味道。但是她沒有什麼強烈的反應,她只是沒頭沒尾地對我說:「反正是沒有證據的,你記住。」我立刻明白了,以我的分析能力,我有能力弄明白我講故事的徒勞,兒童式的幼稚計謀吧。即使我像「文革」中盛行的「天天讀」那樣每日每時地講下去,即使我講的不是上山,就是上了一座滑梯就是向陳非伸出了手,證據呢?誰看見了?即使有一個××小朋友看見了, 誰來為我判罪呢?法律不會為一個5歲的孩子判罪。我的母親,其實她早於我明白了這一切,因此她已不在乎我是否還要繼續把午睡起來上山的故事講下去。現在她冷,冷壓倒了一切。冷後來使她成了一個終生的熱愛棉被狂。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我母親重返北京路幼兒園,並很快升作園長。老師、阿姨大部分都已換了新人,新顏舊貌一同呈現在人們眼前,我母親感慨萬端。這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我母親自覺她苦難深重,她必須說話,她要找到一個突破口伸冤報仇宣洩自己。在這個時代我母親仍然選擇了1958年陳非的死,因為幼兒園新來的老師和阿姨都曾向園長提及園內為何不設滑梯。這正好給我母親提供了機會,她在大大小小各種會議上講述30多年前那個倒黴的下午,她不再提及陳非手中的英國鐵皮猴,她只說堆在滑梯下的那堆廢鐵。她說這分明是整整一個時代的荒唐導致了一個孩子的死。假如沒有大躍進,幼兒園就不會大煉鋼鐵;假如不大煉鋼鐵,滑梯下的草坪上就不會有廢鐵堆出現;沒有廢鐵堆,就算一個孩子不慎從滑梯上摔下來,也並不意味著非死不可。我母親的聽眾都認為她的分析是深刻的,這是一個荒唐時代才有的荒唐悲劇,所有的人由此更加慶倖那個時代的終告結束。我母親並且以此教育年輕的教師,幼兒園工作的中心只有一個,便是一切以孩子為中心,因為孩子是一個民族的未來。我決不想說我母親在講假話,可我又知道她說的不真。陳非死於我的妒嫉之手,這件事卻可以和每個時代緊密相聯,惟獨與我無關。我真不知這是上蒼對我的厚愛,還是上蒼對我的調侃。我慢慢長大起來,有時我憋得難受,我很想和我母親攤開此事,但我們之間註定沒有共同面對此事的可能:或者我也想臨陣逃脫,或者我母親也想終生回避。 我慢慢長大起來,知道了我母親孤身一人的諸多苦惱。我很想讓她組織一個家庭,找個好脾氣的男人。可我母親是個有傳聞的人,許多人都知道她曾舉刀砍斷過前夫的手指。誰敢指望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呢?我母親似乎也深知這點,她曾對我說過,要是再結婚,她還是跟我父親最合適。可我父親早就有了新家庭,並且他的新生活也不像我小時候和我母親詛咒過的那樣「好不了」。他的新家庭挺好,據說我父親在他的新太太跟前從不大嚷大叫。這信息肯定讓我的母親失望,有時候她會突然冒出一句:「這真叫做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我知道她在說什麼,也不搭腔,意思是讓她正視現實,用當時流行的說法叫做「一切向前看」。我不清楚我母親最終朝哪個方向看的多,我只知道不久之後她便開始與棉被戀愛,她的業餘時間都花在了採買棉花、採買被裡被面和縫被子上。她告訴我說,這世界上什麼都是靠不住的,能給你溫暖的只有棉花。她說「韓桂心你不知道啊,那年在黑石頭村冷得我受不了時,我就想像以後我如果有了錢,就拿它全買了棉花全做了被子,做一屋子棉被,任憑咱們娘兒倆在被垛上打滾兒。任憑天再冷、雪再大,再需要咱們去哪個村兒,咱們拉上它一車被子!韓桂心你不知道我真是叫冷給嚇怕了。」我對我母親說現在不是從前了,沒有人逼你到鄉下去,做那麼多被子有什麼用呢?我母親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繼續她的「棉被狂」運動。她選擇的被裡被面都是純棉的——百分之百COTTON,被套更要純棉,她排斥現在流行的太空棉、膨松棉之類,她說它們不可靠。隔長補短她就做起一床被子,即使棉花是網好的網套,她也要以傳統手法,每條被子絎上五至七行均勻的針腳。我曾出主意說買個被罩罩上會省很多事,我母親鄙夷地說那也叫被子?90年代純棉製品越來越少了,這還促使我母親注意留神賣棉布和棉花的地方。有一回她在電視上看見一則廣告,說是本市一家專營棉花製品的商店明日開張歡迎光顧,第二天我母親就奔了去,買回幾十米純棉花布。那天她順便還拐進了一家軍需用品商店,見貨架上擺著對外出售的軍用棉被,便也毫不猶豫地買下兩床。說起來也許你覺得不可思議,如今我們家有一間專門放棉被的房子,我母親這些年積攢的棉被從地板摞到天花板,幾百條吧,密不透氣地擁擠在這間屋子裡。我母親還曾為了棉被的安置問題跟我商量要我丈夫給她買房——我丈夫是個做房地產生意的。我母親說,現在的兩間小平房(北京路幼兒園的小平房)每間才10平米多一點兒,可她至少需要一個很大的房間才夠存放棉被。我丈夫特意給她買了個一大一小兩居室的單元,或者應該說是特意給我母親的棉被買房。大房間30平米,小房間12平米,如今我母親的那些棉被就滿滿地堆積在那個30平米的大房間裡。 我母親還有一個記錄棉被的賬本,賬本大約包括如下內容:購買時間、地點,購買商品名稱、數量、價錢……比如:「1978年11月4日大眾土產雜品店購買6斤被套一床,5.20元;在麗源商場購買單幅被裡布14丈,6.60元,直貢緞銀灰碎花被面一條5.20元共17元,於11月18日做成此棉被。因被套網得密實,故絎被子時由七行減作五行。」比如:「1995年3月30日在雙鳳街布店見寬幅(寬5.5尺)漂白布,大喜,購4.5米,花72元,可做被裡兩床;購6斤被套一床68元……」我母親退休之後,閑來無事就樂意翻弄她這本記錄多年的「棉花帳」。在我看來這種記錄毫無意義,既沒有人要求她上繳她縫製的某床棉被,她也沒有出售和租借棉被的意思,這賬本的意義在哪兒呢?或者賬本上呈現的一些數字會引起經濟學家的注意,它記錄了十餘年間棉花棉布的價格差異和它們的上漲幅度, 比如1978年窄幅(寬2.7尺)被裡布0.44元人民幣1尺,1996年已升至2.00元1尺;1978年做一床棉被需人民幣17元,到1995年一床棉被所需人民幣已升至100元至125元。棉被價格的上漲意味著棉花價格的上漲和棉花的短缺。華北平原本是中國幾大產棉區之一,但如今我們的一些紡織廠卻要從新疆大批購進棉花以完成生產指標。棉農越來越不願意種棉花:風險大,生產週期長,投入多,令人頭疼的棉鈴蟲害……還有那些急功近利、捨棄土地暴發起來的各色鄉間人士,都時時影響著棉農的心思。我母親自然想不到這些,手握一本棉被帳簿,也許換來的是她心裡的踏實,甚至可以說,那是一本她隨時可以把玩的、比棉被本身還要確鑿的溫暖事實。有一天我回家看望我母親,見她正在家中那間30平米的「棉被屋」門口,沖著半開半推的門一陣陣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卻原來她在試圖把一床新做成的棉被塞進屋去,而那屋中的上下左右,棉被和棉被擁擠著已然沒有空隙。我叫了聲「張美方媽媽」,我母親扭過臉來。她滿臉是汗,頭髮上沾著棉花毛;她神色慌張,一副心永遠塌不下來的樣子。棉被們就在她的身後洶湧著,仿佛隨時可能奔騰而出將我的母親淹沒;又仿佛我母親已經生活在一個火藥庫裡,只需一點點火星,那膨脹著棉花的房間就會爆炸。可我母親她仍然頑強地和手中那條新棉被搏鬥著,她推揉它擠壓它,妄圖將它塞進屋去。我深知她這一輩子是寧願叫棉花淹沒也不願再叫寒冷淹沒,我上前幫了她,兩個人的力量終於使那條厚墩墩的新棉被進了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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