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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3)


  這女人站在我的對面,她說你不必懷疑自己的記憶力,你的確不認識我,可我知道你,也讀過你寫的幾本書。我知道作家協會在哪兒,還跟蹤過你幾回,知道你常來這兒,為此我買了烈士陵園的月票。她問我:「這兒埋著你親近的什麼人麼?」她說著,問著,一屁股坐在劉愛珍的墓上,從質地柔軟的咖啡色麂皮大手袋裡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 抽出一支用一隻細巧的狀若小號口紅的打火機點上, 抽起來。「我只服『駱駝』的味兒。」她說,「雖然這煙粗俗,在美國屬￿搬運工那樣的勞動人民。」她一隻手很瀟灑地托著煙,兩隻眼有些神經質地然而決無惡意地看著我。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精緻,指甲油是漆光淺豆沙色。她的舉著煙的那只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枚白金鑽戒,鑽石大似黃豆,在陽光下閃爍著泛青的錯綜複雜的鋒利光芒。她的指甲、鑽戒,與腕上那價值三萬塊錢的深灰色特種陶瓷錶帶環繞的方款永不磨損雷達表呼應成一種貴重不俗、可也談不上大雅的格調。她長得不難看,一時難以看准年齡,可能是42歲,也可能是28歲,或者是這兩個年齡之間的任何一種年歲。她留著齊肩的直長髮,發印由正中分開,頭髮順前額兩側垂下,清水掛麵式吧——在這個年齡留這種頭髮需要膽量和時間,不過看上去這兩樣她都不缺:時間和膽量。換另外與她同齡的人留這種髮式,可能會顯得十分萎靡蒼老。

  我對這個陌生女人說不上反感,但也不打算與她深談。我對被一個陌生人熟練地叫出名字有一種本能的提防,儘管她說了她是我的一個讀者。我因此就犯不上回答她抽煙之前的提問:「這兒埋著你親近的什麼人麼?」我對她說我只是隨便到這兒走走,她馬上對我說,她是決心要告訴我一些她本人的事情,才特意來和我會面的。她還說她忘了把她的名字告訴我,這很不禮貌。她告訴我她叫韓桂心。在我聽來這名字不像瞎編的,但是用在這女人身上有點不老不少,似欠妥帖。當我知道她叫韓桂心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劉愛珍的墓,我朝陵園大門的方向走著,一邊敷衍地問她想說什麼事情,一邊有意加快著步子,想以此叫她感覺到,其實我對她——韓桂心的事情沒有興趣。她也隨我加快了步子,她說是這樣,是關於她殺過人的事。這話果然奏效,我站住了,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職業性的)。她臉上閃現出瞬間的滿足。為了終於引起我注意,也為她在此情此景中製造的氣氛:墓地,跟蹤,殺人。她說她知道我和她一樣,是在這個城市出生;她還知道我奶奶做過這裡的市長。她問我上幼兒園時玩過滑梯麼,不等我回答她又說你肯定沒玩過,因為自從1958年以後這個城市所有的幼兒園都拆除了滑梯,拆除滑梯的命令就是當時的市長——你奶奶頒佈的。知道為什麼要拆滑梯麼?韓桂心又問我,不等我張口她又說,拆除滑梯是因為1958年的某日下午,在本市北京路幼兒園,一個中班男生玩滑梯時不慎從滑梯上跌下致死……

  我聽著韓桂心的講述,走著,不知不覺調轉頭離開大門的方向,又走到了劉愛珍烈士墓前。 只見韓桂心很習慣地坐住墓體一角, 又一次從麂皮手袋裡掏出一支「駱駝」點上。也許她這種坐法是出於無意,僅僅因為剛才她就坐過它。但我卻不打算讓她在這兒坐下去, 我提議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 她馬上服從地站起來問我「去哪兒」,她說她特別高興我能對她提出建議,這說明我已經打算聽她的事情了。她不僅站了起來,還迫不及待地補充說1958年某日的那個下午,中班男生從滑梯上跌下去的時候她正站在他的身後, 她,韓桂心,當時5周歲,和那個男生是北京路幼兒園中班的同班小朋友。

  也許我的確對她的事情產生了興趣:1958年,北京路幼兒園,滑梯,男生的死亡,市長頒發的命令……這些句子於我並不陌生,我本人就是北京路幼兒園的孩子,不過比韓桂心晚幾年罷了。由此推算,她已年過40。我記得我上幼兒園時,園內的確沒有滑梯,後來我的確也聽說過,一個男生從滑梯上摔下來當場死亡,這是當年這座城市裡一個婦孺皆知的事件,特別當我奶奶頒佈了拆除全市幼兒園滑梯的命令,這命令和男生死亡事件相繼在報紙上出現之後。我和同我一起入園的小朋友們都被阿姨領著,在園內參觀過曾經矗立著滑梯的那塊舊址。阿姨領我們參觀是要告誡我們注意安全,在任何地方也不要做攀高活動。那時的我對滑梯這種東西的確產生過恐懼,但也有渴望,甚至應該說恐懼越深,渴望越大,直至長大成人。成年之後在一些遊樂場所我試著滑水、滑沙或滑別的什麼,我想這些運動帶給成人的刺激一定如同滑梯帶給幼童的刺激,我為我終於補上了這幼年空缺的一課感到心滿意足。於是從前的一切遙遠了,我看重前邊的景觀。可是這位韓桂心,顯然她還陷在從前的死亡裡不能自拔。是因為她親眼所見,是因為死者就是排在她前邊的同班小朋友,還是因為——前邊她說了她殺過人?總之,我打算靜下心來聽聽韓桂心的講述,也許一切沒什麼意義,可又能壞到哪兒去呢?我想。

  我引韓桂心離開劉愛珍的墓,我們來到正沖大門的一條寬闊的鵝卵石甬路上,在路邊的梧桐樹下,選了一把有著巴洛克風格的墨綠色鐵制長椅坐下來。韓桂心再次打開麂皮手袋, 拿出一隻TRC55DM型號的三洋錄音機, 又拿出一大盒排列整齊(餅乾似的)的微型錄音帶。她對我說你最好把我的話錄下來,用這個。她這種準備有序的行為使我有點不舒服,好像我在一步近似一步地鑽入她的圈套。再者,她這種不顧對方習慣張口就要求錄音的做派也刺激了我的那麼點自尊心。我對她說用不著, 一般情況我不動用採訪器(我有意以此稱謂來蔑視她的「TRC55DM」)。但是韓桂心向我聲明說她不是一般情況,她請我錄音正是為了證明她的鄭重,她會為她的話負責。我於是作了讓步說,那麼我們明天開始談吧,明天我帶自己的工具來。

  第二天上午我和韓桂心如約在老地方——那只巴洛克風格的綠椅子上見面,我帶來了自己的三洋TRC500M,打開,它記錄了韓桂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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