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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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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烈士的墓前,我找回了我對離世的那些親人、熟人準確真實的想念,我也能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明晰地想我的奶奶。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度過的,小學時班裡同學問我怕不怕我的市長奶奶,我不回答他們,只是想起我爺爺對我奶奶的不怕。我爺爺是個給地主扛長活出身的大老粗,戰爭年代也流過血負過傷的。他不僅敢打我的奶奶,還撅折過她的眼鏡腿兒。他的口頭禪是:「白天誰怕咱,晚上咱怕誰!」——他打我奶奶一般在晚上。長大之後我才逐漸地弄清他這口頭語的含意,我不喜歡我的爺爺。有一回我讀到過一段有關丹麥女王瑪格麗特1972年登基的描寫:在王宮陽臺上,站在瑪格麗特公主身邊的丹麥首相大聲喊了三遍:「國王已經去世,女王瑪格麗特二世萬歲!」聚集在王宮廣場的兩萬名丹麥市民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緒中。這時新女王的丈夫亨裡克來到陽臺上,彬彬有禮地吻妻子的手,對她表示尊敬。這一事先並無安排的舉動感動了成千上萬的國民,他們把這看成是自豪、感激和信任的標誌。這描寫令我想起了我的爺爺,儘管我奶奶不是女王,可我爺爺在人前人後實在是對她缺乏起碼的尊重。如果不是後來的「文化大革命」我會厭惡我爺爺終生的。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紅衛兵小將到我家揪鬥我奶奶時,我爺爺將我奶奶護在身後,和那些小將大打出手。據一位目擊者回憶,當時我爺爺邪勁十足,只幾分鐘便將數十名小將打倒在地躺了一院子。後來我爺爺就是因此被紅衛兵打死的,慢慢地,你一皮帶、我一拳頭地被打死的。不能不說我爺爺是為我奶奶而死,他一生不會去吻我奶奶的手,但他卻能不假思索地為她豁出生命。若是我爺爺早死二十年,或許他也會被安葬在烈士陵園這蒼松翠柏之間的,他本來就和長眠在這裡的人們是一代人。也許這是我親近烈士陵園的另一個原因。有一回我聽說陵園管理處因為經濟效益不好(參觀者一向很少,門票才五毛錢一張),欲在園內辟出一塊地方開辦歌舞廳,頓覺怒火中燒。幸而此設想被陵園的上級主管——省民政廳及時否定,陵園才得以繼續一如既往地莊重和清靜。 當我來陵園的次數多了,我還發現這莊重和清靜吸引的不止我這樣的人。這個中午,我坐在墓碑前讀著一本閒書,有一男一女從我眼前走過。他們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他們與這園內的一切格格不入。女的20歲左右,身材臃腫,卷髮濕淋淋(保濕摩絲所致)地堆在耳邊;臉上塗抹著很厚的劣質化妝品;一條黑呢長裙,裙裾上綴著一些金屬亮片。男的30多歲,頭髮上明顯地蒙著塵土,穿一身棕色西服,拎著大哥大包,像來自鄉鎮。他們漸漸地走近了,一路說著話。我下意識地低頭把視線落在手中的書上,卻分外留意著他們的聲音。我聽見女的說,二十不行。男的說,門票和可樂還是我買的呢,再添五塊,二十五。女的說,五十二你也是做夢。男的說行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臉。女的說那你別跟著我呀。可是那男的還是跟著那女的,看來他是決心在價格上作些讓步的。 這一男一女,借了這裡的蒼松翠柏僻靜安寧,就光明正大地走在烈士的墓道上談著皮肉生意。他們走著「嚼清」著,行至墓道盡頭停住腳猶豫著,像在選擇合適的交易地點,又仿佛價格還沒有最後談妥。過了一會兒,我抬頭向墓道盡頭張望,那裡沒了他們。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身後一陣窸窸窣窣,我轉身向後看,原來那一男一女繞到了我身後的那條墓道上。借著墓碑的遮攔,透過低垂的柏枝的縫隙,我看見這一男一女選擇了一塊枝葉掩映的墓基,在距我僅五六米的那塊地方,巴掌大的梧桐葉片幾乎將那座墓遮住一半。然後他們做了他們想要做的:在陽光下,在那座光潔柔潤的漢白玉烈士墓上,女的撩起裙子四仰八叉,男的將脖子上那根廉價的「一拉得」領帶轉到脖子後頭,便撲在女人身上。然後女人站起來數錢——大約比五十二要多,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那根領帶——轉向脖子後頭的領帶也沒顧得再扭到胸前來,這使他的背影顯得滑稽而又愚昧。我很驚奇我居然能注意到這個細節,很久以後,當我看到街頭小商店掛著的那些「一拉得」領帶,還能清晰地想起那個領帶耷拉在後背上的髒頭髮男人。 我羞於將這件事說給任何人,包括我的丈夫。只想著當時我若沖上去突然向他們大喝一聲該會有什麼結果。我千百次地想著沖上去,可生活中的我並不是沖上去的那種人,我不是我的爺爺。 那個中午,當那一男一女離開後,我很想走近去看一看那是什麼人的墓。但是一種氣味和顏色阻止了我;不潔的,醜陋的,濁惡的……我堅信我嗅到了看見了它們,或者說我的皮膚先於我的視線嗅到了看見了墓上那濁惡的氣味和不潔的顏色——有科學證明皮膚不僅能嗅到氣味,也能看見顏色。我沒有立刻上前並非由於我有多麼高尚,是由於什麼呢?我只記牢了如林的墓體中那座墓的方位,第二天我才專門來到那座漢白玉墓前讀了墓碑上的文字。我知道了這墓中葬著一位八路軍敵工部的女除奸科長,她是在五一大「掃蕩」中由於叛徒告密,被日本人從一堡壘戶中抓出活埋的,活埋前敵人挖去了她的雙眼和雙乳。她叫劉愛珍,犧牲時年僅22歲。為她撰寫碑文的人懷著對烈士的敬仰之情,運用了一些與碑文文風明顯不符的形容,譬如言及劉愛珍性格倔強且貌美時,還用了「大眼睛雙眼皮」這類的句子。但這沒有妨礙我對劉愛珍的欽佩,還有哀傷——每當我想起仰躺她墓上的那一男一女。 當我讀著劉愛珍的墓碑時,一個對我久已有過觀察的女人沖著我走過來。若不是這個女人,也許我會隔很長時間再來烈士陵園的,直到那一男一女在我腦子裡淡下去。可我認識了這個女人,並且出於某種原因,和她連著幾天在陵園裡會面。 這是春天的一個下午,我站在劉愛珍烈士的墓前,讀著她的英勇事蹟,讀著有關她「大眼睛雙眼皮」的描述,一個女人從墓地盡頭款款地向我走來。她身材高挑兒,穿一件長及腳踝的「97」歐洲款乳白色風衣,戴一副品牌為佐佐木系列的「十級方程式」太陽鏡,橢圓形的灰藍色鏡片把她的臉襯得神秘、冷俏。她的走動沒有運用時裝模特兒在T形臺上誇張的貓步, 但她行進在烈士墓道上的整個姿態,卻給人感覺她是行進在時裝展示會的T形臺上。 她款款地、卻是不容置疑地向我走來,她並且在走到我跟前時停住,摘下太陽鏡順暢而肯定地叫了聲我的名字,就像所有熟識我的人那樣的叫法。但我不認識這個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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