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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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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不好。不願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國外隨便。父親最喜愛兒子直呼其名,親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歡子的事由你想,好嗎?」 或許是大旗的「我不」說得太天真可愛了,使竹西一時忘記了她給大旗擺下的這個既嚴肅又嚇人的題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覺出了那手的蠻勁兒,就像很早以前她捏著他的手說「傻勁兒」那時候一樣的蠻。 他抽了出來,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沒再抽出手。 他僵著自己把自己投進她的懷裡。 大旗沒拾閑地好了一夜。 大旗沒拾閑地流了一夜淚。 竹西由著大旗去好。 竹西由著大旗流淚。 天快亮時竹西睡了過去。大旗一直沒睡,他一直看著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學點兒髒話說說?當她睜開眼時他問了她一句: 「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她不再嫌他不說髒字。 她說:「你知道新糧食新糞什麼味兒?」 他說:「你做的什麼夢?你可不是個鄉下人。」 竹西又睡,裝睡。 竹西和大旗平靜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廠裡那間兩家合住的單元。 竹西沒搬,她依然如故。人們對她的說法更新。 她獨守著西屋,有時候叫過寶妹幫她複習功課;有時候很晚了還一個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來得也很快,不像是與人約會也不像辦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時她從抽屜裡拿出那個信封,倒出煙頭看看又裝回去。 煙頭已經陳得沒味兒可聞。 羅大媽截長補短地指桑駡槐摔盆摔碗鬧一會兒,還自編一支歌謠教歡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專打歡子的媽。 她覺得竹西與大旗的這段事,用誰賠誰賺來形容還是太輕描淡寫,這分明是對羅家家族的欺侮,是對羅家的蔑視和耍弄。然而她已無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裡再編一套罵,再讓二旗三旗給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條?已不實際。時過境遷。竹西住著西屋,就像是專替姑爸討還血債。光這,就夠疹人。編個歌謠讓歡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只會當歌聽。羅大媽有時只為大旗掉兩滴眼淚。 司猗紋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結局。她主動將竹西和大旗引進西屋就像是專等著看他倆的笑話。仿佛他們只有住了西屋才能落個散夥。誰賠誰賺,司猗紋也覺出這四個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羅家目前這個不成體統、不成個招數的惱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謠還不頂姑爸的大黃放個屁——大黃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惱一股腦倒給南屋的司猗紋——竹西曾經是司猗紋的兒媳婦。司猗紋想,你把羞惱倒給了我才是填補了我的孤獨。孤獨有時幸福有時也有點孤獨得沒抓沒撓。現在她最盼望著羅大媽站在廊子上跳著腳地拍大腿;要麼為了慶祝這散夥你就再鹵煮一鍋雞,來頓雞腿宴。掀開鍋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紋就像當年在等是掃廁所還是被通知去居委會讀報那樣的心急火燎。她盼著羅大媽沖她進發出羞惱,然而她沒有盼來(還不如那時候)。盼不來就是個精神上的不安寧。司猗紋從竹西的離婚事件裡,又體味到了她的無所依附無所歸屬和一絲說不清的寂寥。 為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為了解除自己那一點寂寥,她想,跟蹤一下竹西也許不壞。果然,這跟蹤一開始她便忙了起來,忙得還有點手忙腳亂。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紋差不多跟蹤了竹西所有的活動。為了能跟上騎車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竅門擠汽車,招呼「招手停」,有時甚至還躍下便道截輛「TAXI」。後來她把竹西的蹤跡歸納為兩個地方:月壇公園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樓。 司猗紋憑了自己的感覺、直覺、視覺、嗅覺,她猜到了這樓裡住著誰。要證實一下也並不難:她大大方方地來到這一帶的居委會,說她要找一位叫葉龍北的同志,她說她來過卻忘記了樓號和房號,她請辦事員立即幫忙查找一下。 辦事員搬出居民花名冊,按姓氏翻出姓葉的一欄,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紋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紋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連她自己也大吃一驚。然而秘密已經戳穿,她的跟蹤也就意味著結束。她並不想用這個小秘密去做驚世駭俗之舉,她深知這是個平淡的結局,結局的平淡如同當年她從那所小學、那個范同志家被解雇出來一樣的平淡。她黯然傷神,氣憤著葉龍北此時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誰會又扒車又破費地去跟蹤司猗紋呢? 竹西找葉龍北沒有花費那麼多時間,她從病歷上查到他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就問清了他的住址。仿佛她的離婚就是為了打這個電話。 那是暮春的一個晚上,她進他家時開門的便是那個送飯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著玉秀的名字,一面驚奇著自己能把這孩子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玉秀兩隻手上沾著面,滿屋子生白菜味兒。她把竹西領進葉龍北的房間,葉龍北正埋頭在一堆稿紙裡。 她的到來使他意外。他的闌尾手術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會是作為他的主治醫生前來詢問他的健康。但他對她的來還是顯出幾分高興,現在他們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鄰居。他推開稿紙請她坐下,玉秀端來泡在玻璃杯裡的綠茶。竹西把茶杯攏在手裡,平復著稍顯緊張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沒想出一個來訪的適當理由,這使主人和客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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