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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丟我們家了。丟裡屋床上了。」司猗紋並不馬上給她,「看,連腰帶都一塊兒丟了。」

  腰帶的扡子在羅大媽眼前一閃一亮。

  「您怎麼越說俺越糊塗。」羅大媽更納悶兒。

  「不糊塗。年輕人丟褲子常事兒,丟哪兒不是丟。」司猗紋還是不讓羅大媽明白。

  「您是說大旗把褲子丟在你們家床上了?」羅大媽問。

  「我們家,裡屋。」司猗紋提醒她。

  「裡屋不是竹西住的嗎?」羅大媽糊塗裡又多了些糊塗。

  「是,竹西是個寡婦。您忘啦,莊坦不在啦,從前莊坦是她丈夫。」褲子還在司猗紋手裡托著。

  羅大媽有點明白了,她還恍恍惚惚地覺著,剛才大旗一陣風風火火地跑進裡屋一陣翻箱倒櫃,翻騰了一陣就跑了出去。羅大媽問他瞎翻什麼,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管」,敢情是光著屁股打著傘兒跑回家的。

  大旗沒更多的褲子,春秋,除了這條新滌卡就是一條工作服,兩條褲子倒著穿。經司猗紋一提醒,羅大媽趕緊去裡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條工褲。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紋面對面站著。她是上前接褲子的,卻又多著胳膊不斷往後退。她退到床鋪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著氣,拿手拍打著膝蓋和大腿。糊塗人也有明白的時候。

  這褲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紋感到現在需要的是趁熱打鐵,話不宜多,得讓羅大媽銘記在心。

  「要說也沒什麼。」司猗紋走進去主動把褲子擺上床鋪,現在褲子又變成了褲子。「誰沒從年輕時候過過?世上看不見的事多得是。我是說像您這家庭,您這子弟,您這出身……要搞也得有點政治頭腦,講點階級觀點。像我們這種家庭,朝不保夕,緊跟都嫌累贅。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讀報;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臺獻藝;趕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時候,一句話就得給打發了。我是說各方面不般配。」

  「氣死我!」羅大媽把大腿拍得山響。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羅大媽兩眼發直,從鋪上一躥躥了起來。

  司猗紋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個結論了。她又跟羅大媽站了個對臉,把聲音壓得更低,說:「他羅大媽,我們可是一群娘兒們孩子、寡婦失業的。你們家的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照理說這本是件不能罷休的事。共產黨最講實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沒有單位,還是團員,可誰讓咱們是同院兒呢?對我們您今後還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貴手吧!」

  司猗紋不容羅大媽再拍大腿再喘氣,轉身一摔門出了北屋,臨走前又把最後一顆小炸彈炸給了羅大媽。她說:「那褲子裡還有條褲衩。」

  話很軟,門摔得很響。羅大媽從來沒聽過,從來沒見過有人當著她這麼摔門。可正如司猗紋所說,「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又專門提醒她「裡面還有條褲衩」,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可火兒的?有火兒沖自己的兒子發去吧。至於司猗紋說還得讓她「高抬貴手」「照料」什麼的,羅大媽更覺得那話有千斤重。本來兒子欺負了人家孤兒寡婦,人家卻還請她高抬貴手。莫非這話裡還有話?莫非大旗還有什麼把柄留給了人家?剛才她只給她送了條褲子。

  也許這是司猗紋的疏忽,她沒再留下大旗什麼「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間那點永遠也解不開、也用不著解的疙瘩。

  司猗紋回到南屋,竹西又來到北屋。

  老寡婦走了又來了小寡婦。

  竹西的出現更使羅大媽措手不及。對眼前這個寡婦她不知該軟還是該硬,要說軟硬都不算過分,可惜軟和硬她一時都施展不出來。

  「大旗呢?」竹西問羅大媽,眼睛忽忽閃閃,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他……」羅大媽只說了一聲他。

  「他的事您別管,他的事用不著那麼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會像寶妹奶奶那麼閑著沒事幹吧。」

  寶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紋。

  「他……」

  「他回來您最好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還沒完,也許是剛開始。」

  竹西說完就走。

  她出了門,羅大媽才想起趕緊收藏大旗的褲子。或許是因了司猗紋,或許是因了宋竹西,或許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褲子是暫時看不見了。她要親自交給大旗,還要怎麼著?竹西說了,「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這句話她記住了——未嘗不可。

  大旗最仁義,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瑋和寶妹是被眉眉從街上找回來的。剛才婆婆一進裡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瑋和寶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們在等她的糧票,她們也在等婆婆的什麼,書包?網兜?反正她們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倆,她倆正貼著牆根一動不動,深信眉眉和婆婆都會回來。

  眉眉領回了她們。小瑋一路都在問眉眉,糧票呢?糧票呢?怎麼又不去了?不是都說好了嗎?

  眉眉不回答。

  小瑋不再問了。她想,你問話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兒」,這是小瑋的經驗積累。她在農場就常遇到這種時刻:問爸,爸不說話;問媽,媽不說話。於是她就鍛煉自己跟自己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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