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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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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了,當到處都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時候,司猗紋人股的洋行倒閉,老闆不聲不響地溜了。她想讓莊老太爺讓全家出其不意的那點新希望也隨之一去不復返了。豐利洋行的倒閉使她的本利再無蹤影,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紋不得不擺出一副要討還血債的架勢去找那老闆的太太算帳。她帶領莊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淚汪汪地哭訴自己的處境,然後莊坦也眼淚汪汪地挎住司猗紋的胳膊,儼然一對遭了難的母親和兒童。沒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誰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們娘兒倆還要悲切。她說她還不如他們,因為那老闆在逃走的同時也拋棄了她。這情形是司猗紋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條:帶著莊坦回家去忍氣吞聲。她們出門時碰見正進門的一位矮個中年男人,他告訴她們,他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也有著和司猗紋同樣的遭遇。他原本也是來登門大鬧的,當他發現這裡有比他更淒慘的婦女兒童,便打消了這念頭,只和司猗紋稍做打聽就尾隨他們母子出來,還用自己雇的洋車將他們送回家。在莊家門前,司猗紋再三謝過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難中哪怕聽見一句安慰話也會使你感激不已,更何況這先生是用自己花錢雇的車送他們回家呢。司猗紋忽然覺得送她回家的原本應該是莊紹儉,然而她只記得他「護送」過她一次,那便是婚禮之後從教堂的歸來,如果那就是護送的話。 司猗紋坐在洋車裡傷感著,卻沒有落下淚來。她不願輕易在外人跟前落淚,特別是當著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時那中年男人與司猗紋寒暄了許多,他告訴司猗紋他叫朱吉開,在西城開一家文具店,還告訴她他就住西城大木倉。司猗紋覺得如果此時她請朱吉開走進她那日漸空曠的宅院,朱吉開一定不會拒絕。但她沒有請的意思,朱吉開也沒有走進來。幾天後走進院來的是莊紹儉。 莊紹儉回來了,司猗紋立刻預見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個新故事下。她常把他給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對於種種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帶給她的那種難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紋面對莊紹儉就產生了一種什麼都不在話下的氣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訴他,「這個家從來都是你釋放災難的地方,你不是又回來了嗎?我靜等著。」司猗紋一面目不轉睛地注視莊紹儉,一面窺測他的內心。 莊紹儉沒有司猗紋那種無所畏懼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著她,打量這個幾年沒見過面的女人。他驚奇她居然活得這麼新鮮,甚至比幾年前還要新鮮。不僅他的肮髒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連歲月的消磨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而從前風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卻不再風度翩翩。除去歲月的流逝除去身體的原因,現在最重要的緣故用最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他「犯了事」。 莊紹儉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務的花紗布公司將一筆公款據為己有。換句話說,他貪污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公款。依照當時處理貪污罪的條例,如果他不準備服刑就得如數賠錢。開始他曾在齊小姐身上打過主意,她有錢而且還有一幢洋房,可是後來他打消了這主意,他願意和她終生保持著純潔,他願意把一切髒肮一股腦都倒給司猗紋。在他看來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麼肮髒盡可隨意拋擲。於是莊紹儉不僅沒把賠款的環節透露給齊小姐,就連他的犯事兒也沒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瀟灑地摩挲著她送給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土林喝著意大利濃湯。直到分手後他才一溜煙似的先到信託行賣掉戒指,然後用這錢買了去北京的車票。當他踏進家門站在司猗紋跟前,才把自己由齊小姐面前那個莊紹儉變成司猗紋面前的莊紹儉。一切都不在話下了,縱然眼光有那麼一絲猥瑣,那也僅是暫時的一絲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髒向她傾倒,就不如傾倒得理直氣壯些。於是他那猥瑣的眼光一霎間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那何止是理直氣壯,那是虛張出來的蠻橫、勒索和幾分幸災樂禍。 莊老太爺很快就知道了這一大難臨頭的消息,知道了現在莊紹儉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麼打鼓兒的,他將要使他變成一個徹底的窮光蛋,一個連豆紙也只能伸手向兒媳要的窮光蛋了。那時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術,莊老太爺一定會把兒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經過一陣顫抖之後就會化為粉末向一起聚攏…… 司猗紋卻表現出少有的平靜,她直截了當地問莊紹儉:「你的事得多少錢?」 莊紹儉說了個數目,那數目使司猗紋也一陣頭暈。很快她就鎮靜住自己,並且立刻就想出了對那個數目的籌措辦法。 她決定賣房。 她決定賣房就像她當年決定買房那麼果斷。很快莊紹儉就帶著對司猗紋蠻橫勒索之後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紋攜著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來。她用賣房錢的一小部分買了一個小四合院,其餘的錢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幾匹白洋布才湊夠了莊紹儉的賠款。 司猗紋買下的小四合院地處響勺胡同中段,與司家那堂皇氣派的老房子遙遙相望。司猗紋說不清她為什麼又搬進這胡同,也許一切原本無意,也許那大門那高深的宅院使她總有不盡的回味,她將在那婉約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當今屬她的日子。 司猗紋在這個有著一棵棗樹和兩棵丁香的小院裡住下來,不知為什麼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這空曠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車送過她的朱吉開,很快他們就來往起來。很快她就知道朱吉開喪妻已有幾年,目前和母親住在一起。朱吉開的出現使她感到頭頂上有了一塊明朗的天,一塊明亮而又朦朧的未來。那時最使她感興趣的莫過於新婚姻法的頒佈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為著她而頒佈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確示意婦女都應爭得一份自身的權利,她這權利的實現將是連著朱吉開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復燃一般想到了那權利的另一面:離婚。 很多人離婚是為了再婚;很多人離婚是為了不再結婚。司猗紋把這打算不含糊地告訴莊晨,莊晨就曾經以為母親的離婚是為了不再結婚。但是她錯了,司猗紋正是希望與朱吉開處得光明處得更像一對夫妻,才想到與莊紹儉離婚。 司猗紋的事情辦得天真而果斷,她以近五十歲的年紀告別公公、小姑,告別女兒、兒子,告別多年的用人丁媽,不顧這所有人對她的鄙視,她走出莊家和朱吉開結了婚,她不管不顧地往前擊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動中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結婚時,寄往天津的離婚申請還未得到批准。如果剛剛用「犯了事」形容過莊紹儉,那麼現在該用「犯事兒」來形容司猗紋了。她犯的是重婚罪。這是因為莊紹儉的起訴,法院對司猗紋的宣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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