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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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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莊紹儉與司猗紋許多年前就已經扮演著名義夫妻,雖然他不斷地向她拋擲肮髒,但是他不能容忍她從法律上將他拋棄。她的行動使他突然發現他原本不認識司猗紋,他從來就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歲月裡積蓄著自己的力量儲備著自己的心機,在必要時拿出這力量和心計打他個措手不及。她的行動使他無異於當眾受辱,她的結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這侮辱加侮辱使莊紹儉無法不遷怒於新社會,正是這新的社會新的制度使司猗紋這種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棄小去尋求頭上一塊晴朗的天了。莊紹儉自有莊紹儉的邏輯,原來尋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懼怕的莫過於自己的女人也要宣佈做這種尋求。他對她那幾分賣房賠款的感激之情隨之煙消雲散。他甚至覺得這也是她向他發出宣言之前的一個美麗的陰謀,足她對他倆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次償還。 也許司猗紋的確是想做最後的償還。她在十八歲那個「過失」使她對莊紹儉的償還延續了近三十年,只差搭進她這條命。或者說她已經搭進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毀滅之後的再生。現在司猗紋又經歷了一次毀滅之後的再生,她和朱吉開分別被判罪一年,兩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紋屬監外執行。 服刑開始,司猗紋又回到了莊家。在那個新的四合院裡她並不低眉順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兒媳,兒女的母親,小姑的嫂子,丁媽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紋看來只不過是又一種見識。該做的事她一樣不少做,不該說的廢話一句也不多說。莊老太爺跟姑爸說這是一種囂張,也許這的確是一種囂張。她見識著又等待著,等待著一年之後,她要利用她親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爭取她的悲歡離合。她看重這法律甚至遠遠大於再同莊紹儉離婚、再同朱吉開結合的本身。她學會了說「活該!」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利索很脆生的詞兒,一個最能表達人生一切喜怒哀樂的再好不過。 莊坦告訴她爺爺又在發脾氣了,她說:「活該!」 即將大學畢業的莊晨聲言如果母親再重複她重複過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紋說:「活該!」 莊紹儉也說著「活該」,他覺得司猗紋一切都活該。他仍然是司猗紋的法定丈夫——活該!這活該使莊紹儉不時生出一種苦澀的滿足,假如從前莊紹儉一直存有與司猗紋徹底分手的想法,那麼如今他不再這麼想了。他要拖著她耗著她直到她筋疲力盡,直到她老態龍鍾——活該! 莊紹儉低估了司猗紋的力量。他沒有拖住她,一年之後朱吉開刑滿釋放,司猗紋便對莊紹儉捲土重來了。她再次提出和他離婚。 新社會的法律終於把司猗紋從與莊紹儉的廝守裡解放了出來。當她再次打點好自己的東西再次撫慰了家人,就要離開莊家奔赴朱家時,莊紹儉卻又一次不期而至了。『被那「事兒」折磨過的莊紹儉雖然白了頭髮駝了背,但他這次出現在司猗紋眼前卻衣冠楚楚:深灰色幹部服緊扣起風紀扣,銀灰的頭髮上還用了髮蠟。他那分外整潔、整潔到有點不自然的裝束打扮叫人覺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紋結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來討伐的,他不願最終敗在她手裡。他要帶著一身整潔給她個措手不及——沒準兒他真能動手掐死她。這整潔的衣著這髮蠟,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預兆。在火車上他練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響,他就準備這麼嘎嘎響著向她撲去。 司猗紋沒有注意到莊紹儉的衣著裝束,也沒有聽見他那嘎嘎作響的手指。她沒有打量他的習慣甚至對他的長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對他的形象有一點記憶的話,那大概還是從兒子莊坦臉上看到的。司猗紋看莊紹儉本人從來只看一個地方,不管隔著多少層衣服她一眼就會看到那兒去。她只知道是那個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個地方能使她噁心得六神無主,就是為了這六神無主的噁心她才非看不可。 莊紹儉感覺到司猗紋的視點。她那略帶嘲弄的無所畏懼的眼光已經告訴了他:她並沒有看重他的到來,他的刻意修飾只好像給她增添了幾分笑料。他的修飾絲毫也沒有改變她看他的視點,那是她看他的一個由來已久的惟一能使他無地自容的視點。現在他已經後悔自己這刻意修飾的愚蠢,現在他氣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專門為司猗紋展覽的一個笑料。大凡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秉性吧:當你感到你是作為一個笑料而存在的時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燒的時刻。剛才你那一切憤怒的準備已化為烏有,一個新的怒火中燒才是你要真正達到的火候。這火候終於在莊紹儉身上形成,這使他忘記了伸手去掐她。他發現桌上有個正朝他做著鼓動的半空酒瓶,他綽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紋頭上砸去。 血和酒從她臉上一瀉而下。她一隻手捂住額角,另一隻手在空中撲摸了一陣就昏倒在地上。 莊老太爺和姑爸都奔了過來。眼前這個血人使莊老太爺只會在當屋轉圈兒,人高馬大的姑爸卻表現了大無畏的難得的鎮靜。她先把司猗紋攔腰抱上床去,擦去她臉上的血污,又拿繃帶給她做了包紮,還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試了她的呼吸。當她發現司猗紋還有呼吸時,才離開床邊,把莊紹儉推出了屋門。 當晚莊紹儉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來形容他的離開,是因為當他看見血真的在他眼前進射時的那份驚懼和倉皇。他甚至願意用他的逃離來否定眼前這個事實——那也許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紋,或者他本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天津。那個女人的死活本應和他毫無關係。他一生都相信他願意相信的,否定他願意否定的,正視他願意正視的於是他不願意正視的就仿佛不存在,比如司猗紋的血。他逃離了北京就把那仿佛是不存在的事實推給了他的家庭。 莊紹儉那一酒瓶沒能使司猗紋致死,她又不費勁地活了過來,只在額角上落了個月牙兒形的疤痕。這傷疤如同一彎新月,每當她面對鏡子就覺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將要隨著這一彎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來最坦然的最有資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還是她,她就帶著這彎新月毫無掩飾地出現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複出。 她的複出使莊老太爺對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復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莊紹儉為什麼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紋沒有死,朱吉開死了。朱吉開帶著出獄後的肺病離開了人間。朱吉開的死使司猗紋不得不重新組織自己關於生的邏輯,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戰。於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領教過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對法律的運用,她忽然覺得莊紹儉那次的「犯事兒」原本就應該嘗到法律的「甜頭」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條泥鰍似的從網裡溜走了。要網住這條溜走的泥鰍就得重新張起這張法網,報紙上那些大標題「法網難逃」說得再好不過。原來她讓他落入法網並不難,他天津那點風流韻事她隨時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個終生的法定夫妻不可麼?法定夫妻就得從這「法定」裡得到好處。於是一夜間她做出決定,她將起訴他和天津齊小姐那點事。 莊紹儉卻也死了。莊紹儉死於肝癌。司猗紋還聽說莊紹儉是死在齊小姐的懷裡。 莊紹儉的死免卻了他那點事的當眾暴露,他帶著和齊小姐那永遠崇高而詭秘的情分一去不復返了,他的一去不復返只成為司猗紋的又一次承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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