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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那好。」葉龍北突然沖司猗紋奔了過來。司猗紋不知他要幹什麼,她腳步混亂地退上南屋臺階,只覺得葉龍北正向她撲。

  葉龍北沒有向司猗紋撲,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腳,彎下他的瘦腰,隨著伸出他的長胳膊,毫不猶豫地端起盆轉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從不同角落看見了葉龍北這一行為,全院的人都知道,這是葉龍北第一次端盆出門。

  小瑋也在窗內看見了院裡那男人的動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問:他怎麼了?眉眉不說話。他怎麼了?她也問自己。

  「真他媽神經病!」二旗在北屋說。

  司猗紋對於大便的張揚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就連她以為可以爭取到的基本群眾羅大媽也沒理睬她的爭取。誰也沒相信在一個孩子稍微過量的屎裡藏有什麼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該吃焦三仙也無可非難,中國小孩兒誰沒吃過焦三仙——神曲、麥芽、炒山楂。司猗紋經過醞釀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葉龍北看了笑話,確切地說是她栽在了他手裡。原來她暴露給他的是一派猥瑣、小氣和神經質,葉龍北那一連串的瘋話倒成了無可反駁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發揮,也許人還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願再去回憶那個由她釀成的「亮屎」場面,這回憶使她加倍憎恨葉龍北,是他將她逼到了那種境地。他對她那毫不躲閃的打量如同窺透了她一樣令她不悅,這是一種滲人骨髓的尖酸疼痛的不悅,它的延伸和發展便是仇恨。

  一個女人對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個男人對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幾乎無法磨滅。

  那「亮屎」的場面實際促成了她的靈魂被人審視,經受不起這審視的不是她的二外孫女小瑋,而是她本人。司猗紋具備審視自己的本領,但當她的靈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樣的審視時,她就索性對自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就把她的猥瑣、斤斤計較和神經質變作對她那曾經有過的慷慨、大度的回味,從前她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氣度。

  解放前夕,莊家的日子每況愈下,莊老太爺因了年歲和體力經常臥病在床,而莊紹儉從不在經濟上周濟家裡。司猗紋的小叔莊紹安雖然已從美國回來,在上海安家行醫,莊老太爺卻一時不願向他發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個失卻了尊嚴的萬不得已。司猗紋雖然一再動用早年從娘家分得的那點兒遺產,然而一個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擺給了莊家。坐吃山空意味著你必須忍著心疼去吃你那些動產和不動產,吃你那些看見的看不見的收藏。細軟、珠寶、名人字畫乃至木頭、石頭。於是一個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的轉化過程便開始形成。一張王石谷、張大千作為精神收藏價值可觀,當它們一旦變作純物質的糊口需要,也許只能換幾斤白麵。那些串胡同做「打鼓兒」生意的對此最具慧眼,他們永遠能準確判斷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著這幾斤白麵。體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兒的在你門前的遊走,那鼓聲使他們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聽見貓頭鷹歡笑著飛過你的屋頂。然而你每天還是在等待這瘟疫、這貓頭鷹的不期而至,因為這畢竟可以使你不必抛頭露面地捧著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頭來那些古玩玉器商還是能從你的神情舉止裡斷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兒,他們早已從人身上磨煉了認人的火眼金睛。你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疹人的鼓聲引入你的院落。

  丁媽總是扮演著這種「引鼓人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紋痛心地抱出那些將要出手的「家底兒」,最後莊老太爺還痛心地獻出了他的雞血石名章。

  每逢這時,姑爸也會參與這種不公平的交易。她雞一嘴鴨一嘴地發表著議論,但那議論叫你很難弄清這是在向著外人還是向著嫂子。比如一件細毛①就要成交出手時,因姑爸的一句話那細毛會再次掉價: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經擺進打鼓兒的筐裡,也許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兒的突然改變主意,聲稱由於這東西的不真他不再收買。當然,這聲稱純屬要挾,真貨畢竟是真貨,然而由這要挾所引出的麻煩其結果總是那真貨的再次掉價。你不妥協,打鼓的就會拂袖而去。司猗紋覺得這拂袖而去就是對莊家的大不敬,對莊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誰讓姑爸出來發表這倒人胃口的議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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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細毛:價值高的皮毛。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當一陣鼓聲遠去,司猗紋對小姑說。

  「沒有你,莊家那些寶貝還跟不了打鼓兒的哪!」姑爸搶白著嫂子,一個急轉身回了屋,把司猗紋扔在這座越來越空的院子裡。

  司猗紋無心再和姑爸爭執,只有這時她心裡才生出幾分委屈。但這委屈又時時提醒著她,現在能夠有勇氣有力量直面這院子的還是她司猗紋。她才是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兒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這個一開口就掉價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個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對這座空山,司猗紋有一副偏要和它廝守下去的胸懷,這胸懷使她打發走打鼓兒的,打發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亂語,重新生出氣力為這空山的振興而絞盡腦汁。

  有一天丁媽提醒司猗紋,說東城都在買豐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讓死錢變活錢。丁媽還用她手頭那點兒少得可憐的積蓄買了兩張呢。丁媽的提醒使司猗紋下決心讓死錢變活錢,她一咬牙從銀行取出僅有的體己,加上她們近來由打鼓人身上的獲得,背著莊老太爺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著莊老太爺是為了將來給他個出其不意,也許那將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時運好轉。股票給司猗紋的生活帶來了新希望,誰知就在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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