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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這一聲清脆、果斷的呼喊,使司猗紋覺得像過年過節時在耳邊突然炸裂的爆竹,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紋弄得心驚膽怯。開始她給小瑋拉開燈問她開燈幹什麼,小瑋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著更不像喊過。司猗紋對小瑋做進一步觀察了,她就著燈光把臉很近地湊到小瑋臉前,她發現小瑋呼吸均勻連睫毛都不曾顫動,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徵。於是司猗紋關掉燈躺下再睡,但當她剛剛蒙嚨起來小瑋便又大喊「開燈」了。

  「開燈!開燈!」她喊著,比剛才的喊聲還急。好像你不開燈天下就指不定要發生什麼事。

  司猗紋再次拉開燈,再次觀察小瑋的睡眠,一切跡象都表明小瑋睡得更「死」了。

  一連幾個晚上這開燈和關燈的節目就在她們兩人之間繼續著,司猗紋終於忍不住要問問小瑋。

  「夜裡你喊什麼?」

  「我沒喊什麼呀。」

  「你沒喊什麼?」

  「沒有呀!」

  「你沒喊過開燈?」

  「開燈?沒有呀。」

  「你是不是做過要人開燈的夢?」

  「沒有。」

  「你什麼夢也沒有做?」

  「我什麼夢也沒有做。」

  沒喊過開燈沒做過夢,就像是小瑋一種有預謀的矢口否認。然而面對一個孩子你又怎麼能非做這種懷疑不可?司猗紋不再問小瑋,轉臉問眉眉。眉眉只是搖頭。

  其實眉眉聽見了小瑋的叫喊,她不願出面作證。她覺得婆婆的詢問並不是一般地問問,那像是需要證詞和口供。而有了證詞和口供,一種災難就要降臨於小瑋了,雖然她並不瞭解這災難到底意味著什麼,於是她決定就這麼否認下去。

  司猗紋又去問竹西,竹西也表示無可奉告。

  當天夜裡小瑋又重複了那「開燈」的行為。

  司猗紋終於讓竹西在眉眉床邊又接了一條木板,讓小瑋從大床搬到小床。從此小瑋不再喊「開燈」了,而半夜開燈卻成了司猗紋的習慣。每晚差不多在一個固定的時刻她總要開燈觀察對面那睡在一起的姐倆,她發現她們睡得都很安穩,燈光的突亮對於她們絲毫沒有妨礙。這使司猗紋忽然感到她這種開燈觀察的無聊,就像她攢足了氣力要捉拿兩個同謀犯,而那兩個同謀犯面對她的捉拿計劃卻是那麼的無所謂。於是她有些自慚地關掉燈,決定永不再去重複這動作。誰知第二天她卻仍然是這開燈動作的重複。

  小瑋的大喊「開燈」是一個起點一個契機,使司猗紋開始不由自主地接連不斷地發現小瑋的一些不順眼:這位來自「鄉下」的二外孫女頭上雖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紋以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鬥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紋永遠不能習慣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暢,通暢得令司猗紋難以容忍。特別是這種無拘無束的通暢總是伴著寶妹的不通暢,而且她們就像天定的一樣非在同一時間大便不可。小瑋一坐上盆,接著坐上盆的便是寶妹;小瑋的通暢常常使寶妹更加焦急萬狀。就像兩個同時等車的人,他一溜邊兒一抬腳就上了車,而你卻一次次被擠在車外。這時你雖然嫉妒又惱恨那個一抬腿就上了車的人,然而你總也無法具備那擠上車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喪著憤世嫉俗著。

  每逢這時寶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她臉色蒼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瑋,她是在佈告司猗紋佈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個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寶妹更加陷入這拉屎的窘迫狀態,使寶妹徹底變作了一個拉屎的廢物。

  司猗紋同情著寶妹又恨鐵不成鋼,從她那蒼白的臉上司猗紋似乎又看到了莊坦。她常想:這廢物相兒,就差一個嗝兒了。於是司猗紋對小瑋大便的速度越發感到氣憤感到不能容忍,她覺得她不是在大便簡直是在「竄稀」,正常人就沒有那樣的大便。乾燥沒什麼不好,這「竄稀」才是一種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樣的神速!她自問自答著,想像著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才使小瑋練就了這大便的神速,誰知你拉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她就在不知不覺中由氣憤由不能容忍發展為對小瑋的詛咒。

  小瑋不拉稀,而且許多年後也從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優於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人少年、青年之後還常以此為自豪。她不知這是父母賜予她的好天分,這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使她的腸胃經受了鍛煉。總之,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優於他人的速度,常常為她換來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聯繫著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幾年後她連個招呼也不跟家裡打就與洋人尼爾結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斷和速度。那裡沒有猶豫和忸怩,一切聽任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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