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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眉眉自豪地為小瑋倒盆,有時故意掀開蓋子把盆舉到婆婆眼前說:「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聞那味兒。」司猗紋說著故意轉過頭,揮手驅散著眼前的空氣。

  眉眉故意讓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會兒,她不急於去倒,也不急於蓋上。

  「我說你怎麼還大敞著蓋兒?」司猗紋開始斥責眉眉,「你是役聽見還是沒聞見?」

  眉眉蓋上蓋子端盆出門,出了院子還聽司猗紋在後邊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對小兒消化不好的一種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種,司猗紋認為小瑋的「存食」是過量的飲食所致。「人小,飯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後替小瑋做著宣傳。

  於是司猗紋開始責成小瑋節食,開始限制她的飯量。吃飯時她不再允許她上桌,在飯桌旁給她單開了一張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親自為小瑋做飯菜的分配。

  司猗紋的分配使小瑋的肚子感到缺欠,她開始用農場吃飯的那種自由色彩乃至媽對那自由色彩的無所謂,來和現在的單桌開飯做比較了。越比較她就越覺得一陣陣委屈,每逢坐在這只專為她開的「桌」前情緒便立刻低落。她開始覺得天昏地暗,開始覺得人生原來還有種種限制,而吃不飽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難忍受的限制。但她還是決定通過自己的努力衝破這種限制改變眼前的狀況。當她吃完碗裡那點鬆散的飯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當地說:「婆婆,我沒吃飽。」

  婆婆不看小瑋,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瑋的努力不至於落空,於是竹西不顧司猗紋的臉色,接過小瑋的碗再給她盛些飯進去。小瑋接過飯碗沒有眼色地吃起來。眉眉從心裡感激舅媽,她感到她永遠也不會具備舅媽那種豪爽,這豪爽對於司猗紋來說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從前她幫舅媽搓背的那些瞬間,那時她就感受過舅媽身體的逼人。

  竹西的午飯大都在單位,那時當小瑋再去面對婆婆做這種努力,司猗紋就會把筷子一摔說:「舅媽這樣慣你行,我可不能這樣慣你,對你們負責任的是我。」

  「你們」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慣」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當小瑋還是舉著碗不罷休時,司猗紋便說:「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飽嗎?」小瑋說。

  寶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麼,這時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間判若兩人。現在她盼望看到小瑋像她坐在盆上那樣捶胸頓足。

  小瑋沒有捶胸頓足,也沒再做努力,因為眉眉早已奪過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瑋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離開飯桌跑進廚房。

  許多年後蘇瑋對蘇眉說:「那時候我的存在好像是專門為了給你製造難堪的。」

  蘇眉說:「是我給你製造難堪。當初我要是把那張杌凳變成咱倆的飯桌呢?你坐一邊,我坐一邊,咱倆就那麼面對著面不是挺好麼?」

  眉眉從廚房回到南屋時,司猗紋正哆嗦著雙手收拾桌上的殘局。她狠命磕碰著碗盤,狠命重複著那些碗盤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紋便越發憤怒地重複這磕碰。

  眉眉拉開小瑋。兩人遠遠地看司猗紋在這飯桌上的表演。終於,兩隻盤子被碰得粉碎。這粉碎的聲響引來了羅大媽。

  羅大媽的突然出現給了司猗紋個措手不及。她稍事鎮靜後說:「我正要去請您哪,您瞧這還得了?」她把眼光轉向站在遠處的眉眉和小瑋。

  羅大媽對南屋現狀做了刹那的判斷後說:「你婆婆也不容易,這孤兒寡母的。」

  「哪怕我就聽這麼句話呢!」司猗紋說著,聲音顫抖起來,眼圈也顯出濕潤。

  「怎麼啦,眉眉讓你婆婆生這麼大氣?」羅大媽問眉眉:「一個小個兒的。」

  「小個兒的」是羅大媽的家鄉話,是對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瑋懂這「小個兒的」,她知道眼前這人說的是她。她緊靠住眉眉。

  「個兒小,心可不小,沒聽見剛才姐兒倆跟我這鬧。」司猗紋說。

  「我們沒鬧。」眉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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