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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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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的信封很大信紙也很大,但信很短。關於自己他什麼也沒說,他只告訴她,小瑋要住北京,會給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煩;小瑋住北京,眉眉將同時負起三個人的責任:爸爸、媽媽、姐姐。最後爸說:「我已經看見了這個懂得怎樣照顧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隨時隨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動了眉眉。如果在這之前她一直希望著自己被人保護,那麼現在她就要變作一個保護人的人了。她保護的不僅是小瑋,而是她的全家。這就是一種人類之愛的心靈的喚起。 小瑋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內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靈喚起。她從一個什麼地方突然跳出來對眉眉高喊著:「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瑋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趕快重返響勺胡同的願望,只有這重返才能使她變成爸眼前的那個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號:打回老家去,徹底鬧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媽媽和小瑋手拉手並作一排走出北海後門。眉眉真地率領起她們。 莊晨沒給眉眉買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農場只給了她三天假。 臨走時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瑋的玩兒原本不是為了玩兒,是為了給眉眉買衣服。於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塊錢交給司猗紋,告訴司猗紋這是給眉眉買罩衣的錢,還說眉眉正在長個兒,買時要寧長勿短。司猗紋接過那張拾元鈔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進內衣口袋。眉眉覺得那錢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瑋只把媽送出院門。小瑋朝媽揚了好幾遍手,說了好幾遍「再見」,好像她早就預備著這揚手和再見,她來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此刻站在門口對媽揚手說「再見」。 眉眉站在小瑋身後沒有沖媽揚手,也沒有說那麼多「再見」,她願意多看一會兒媽的背影。直到媽拐了彎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瑋回了院子。 小瑋一進院就又經營起她的「雜貨店」了,原來眉眉在院裡給她佈置了一個專營醬油醋的「雜貨店」。那是由兩隻板凳做櫃檯,兩盆清水做商品的一個小店。盆裡有中成丸藥廢盒做成的提,櫃檯上還有專為方便顧客準備的大小瓶子。小瑋和藹地接待著顧客,麻利地做著生意。那顧客便是眉眉和寶妹。經歷了四海為家的小瑋很容易就成了這裡一個老店主,眉眉和寶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買賣規矩的鄉巴佬顧客。她態度親切地耐心為她們介紹商品,又不斷為她們的不識貨表示些遺憾。 小瑋的熱心經營使眉眉有點不好意思,她總覺得小瑋把媽忘得太快,她的來和媽的走,中間還應有個起碼的情緒過渡,缺少了這個過渡,就好像她們姐兒倆合夥拋棄了媽媽。 小瑋把水盆弄得丁當亂響,和顧客做著必要的寒暄。她囑咐她們出門時要小心,千萬別摔倒。如果摔倒灑了瓶子裡的醬油醋也不要緊,就請她們回來再買,這次她可以免收她們的錢。開始眉眉儘量把自己的年齡變小,和寶妹輪流到那鋪子裡去買貨,不久她對這種不斷重複的行為就失去了興致。她告訴小瑋她該去幹活兒了,讓寶妹和小瑋繼續買賣。但由於寶妹動作的遲緩——半天不來一趟,終於使得小瑋大發起火來。她不客氣地免去寶妹的顧客身份,自己開始又做顧客又當店主。這種由她一人完成著的買和賣才終於使她恢復了當初對這經營的興致:「你買什麼?」她問自己。 「我打醬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為自己提滿一小瓶,把瓶子交給自己又對自己說:「這是一斤,給你。」 「多少錢?」她問。 「一毛五。」她答。 「給你錢。」她交給自己兩小塊廢紙。自己剛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來,還沒找你錢哪。」 於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鋪子,自己把一塊兒更小的「錢」交給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鋪。 寶妹在一旁出神地看著小瑋的自買自賣。雖然她仍舊願意去充當小瑋的顧客,但小瑋那經營方式已明確告訴她,小瑋不再需要寶妹的參與。 一個新的生活的開始給小瑋帶來了極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幹,即使不再經營她的店鋪她也不會閑著:賣汽車票、看病、打針,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幫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勝。即便實在無事可做,她還可以自己批鬥自己。她給自己假定許多罪名:叛徒、特務、走資派,這是最一般的罪名;還有寫反標者、偷越國境者、偷聽敵臺者……歷史的、現行的罪名她都會編。她自己批判著自己,但自己從不認罪。因為她知道只有拒不認罪,這自己對自己的批判才不會結束。 小瑋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樂不可支,連司猗紋也常常為這孩子的編造才能而興奮。慢慢的,眉眉為小瑋這自我扮演生髮生恐懼了,她覺得那自我批鬥無論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個孩子本不該從這樣的玩耍裡獲得愉快。她越發感到她這玩耍的荒唐和淒涼,她開始制止小瑋,勸她不如還去賣醬油醋。小瑋說:「你老是走,還不如玩批鬥。」後來還是司猗紋出面徹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瑋不再自己批鬥自己,她認為是婆婆干預了她的正義事業,就開始賭氣。白天坐著生悶氣,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覺)立刻就賭氣睡著,可是剛睡一會兒便大喊:「開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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