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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無軌電車來了。

  在車上媽忽然問眉眉:「眉眉,怎麼你不吃雞?不愛吃?」

  眉眉點點頭。

  眉眉並不怨恨媽這麼晚才發現她沒吃雞,在眉眉看來媽能發現已經是一種了不起。至於你為什麼不吃,那想必是不愛吃。媽對於人和食品向來有一種觀點,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瞭解媽這一觀點,過去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以非難,現在她卻有些不習慣這些了。她仿佛是看見了兩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為她們感到心酸,又為自己不能跟她們一塊兒吞食感到羞愧。她覺得這是她對她們的一種疏遠儘管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親近她們。她感到一陣氣悶,感到一切都沒有了著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沒有終點的逃荒。

  她把這種心情一直帶到北海。遊人很少,秋風也漸漸涼了。涼風吹皺了那池泛起腥味兒的湖水,湖水一點也不明淨,連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見。但眉眉還是願意讓媽和小瑋感覺到她對北海的興高采烈,她放開小瑋的手鼓勵她在湖邊奔跑,她希望小瑋這歡樂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瑋跑了一陣就停下來。她腦門上泛著汗珠,蓬鬆著一頭亂髮擋在眉眉前面問:「猴兒在哪兒?孔雀在哪兒?」眉眉彎腰給她捋順頭髮告訴她,這是北海,這裡沒有猴,也沒有孔雀。

  「沒有猴兒沒有孔雀怎麼也叫公園?」

  眉眉說因為過去這裡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兒住的地方都叫公園嗎?」小瑋又問。

  眉眉只好說是。

  但是小瑋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卻了對公園的興趣。她覺得她受了騙,是姐姐把她騙到這個只有一大坑渾水的地方,眉眉覺察出小瑋的壞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遠處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給她看,並告訴她今天她們來晚了,不然她們就可以到湖裡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們載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瑋又問了關於船的一切,問,要是掉在水裡怎麼辦,她會被淹死嗎?說有一次她們那兒下大雨,村邊上下了一大坑水,坑裡就淹死過一個小孩,還淹死過一頭豬。她沒看到那小孩,只見過那豬。那豬被泡得鼓著肚子,很臭。小瑋說著,對姐姐表現著看死豬的勇敢。

  眉眉仿佛也看見了那豬。她想一定是看死豬鍛煉了小瑋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只被她們吃掉的燒雞。

  她們來到五龍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無際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傾訴感。她很想對媽說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盼望這一天,這一天她能和親人坐在一起訴說她想說的一切。她還想到那訴說一定是從媽對她的詢問開始,媽一定先問她婆婆好嗎?舅舅和舅媽好嗎?什麼時候死了姑爸,西屋什麼時候又住進一個瘦高個兒,稱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臉……眉眉早就準備好了對這一切回答,她甚至準備告訴媽,她們還去看過姨婆,告訴媽姨婆箱子裡的東西是怎樣被人偷去的,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偷東西的方法。媽聽了一定會奇怪得吃驚。然而媽什麼也沒問,很快媽就在小瑋的提議下和小瑋玩起了「翻繩」。小瑋從兜裡掏出一團玻璃絲,在手上七繞八繞讓媽從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種花樣小瑋就很響亮地唱出一種名稱:「包袱!」「手絹!」蒺藜!「眉眉看著這種來自異鄉的小熱鬧,像看見兩個來自異邦的流浪藝人。

  現在屬￿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裡很難受,她想投進水的懷抱讓水變成她的媽媽,讓水像媽一樣來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歡和她那一顆亂七八糟的心。

  她終於小聲哭起來。媽到底發現了她的哭就像在電車上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吃雞。媽不再和小瑋玩「翻繩」了,把玻璃絲交給小瑋,小瑋也聽見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絲團成一團摁進她的小口袋,轉到眉眉臉前拼命問她:「怎麼了?」小瑋的追問使眉眉哭得更加傷心,她躲過小瑋把臉埋進媽媽懷裡。也許這才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夢想,一個真正的媽媽的胸懷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雖然媽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撫摸了她的頭髮也,不斷詢問她為什麼,可是媽媽的詢問卻使她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她發現她什麼也不想告訴她,在這個懷抱裡她加倍感到孤單感到無家可歸。剛才她就像把自己投擲了出去,現在她必須將這投擲收回。她恨自己的這種感覺但是她無法違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擲到哪兒又收回到哪兒呢她再也找不到一個目標。

  媽媽的撫摸茫然而又無力,充滿著一種心不在焉的無可奈何。眉眉擦乾眼淚從媽懷裡掙脫出來就像掙脫了媽媽所在的那塊荒野。這時媽才突然想起身上還帶著一封信。

  媽從棉襖兜裡掏出信遞給眉眉:「你爸給你的信,叫我給忘了。」媽帶著歉意。

  這是一個還夾帶著那個荒野的氣息的大信封,媽一直把它對折窩在口袋裡。

  爸的信改變了眉眉的心情。轉眼她和爸已經分別五年了,她幾乎忘記爸的樣子,只記得他被剃了個光頭。現在她覺得爸就帶著那個光頭跟她說話。那樣子雖然有點悲涼而古怪。但她還是願意爸就這麼跟她說話,這樣說她一定更能受感動,更能喚起她對爸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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