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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我知道你是來送小瑋的,難道我還能把你們娘兒倆趕出去,」司猗紋終於首先點明了莊晨此行的目的,這點明裡也有必要的首先講清條件的暗示。

  莊晨說出了來意。談到條件,她又說了一個她力所能及的數目。這數目足以使她和蘇友憲傾家蕩產了,幸虧他們沒有家也沒有產,只有每月兩個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幾元工資(蘇友憲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費)。她準備拿出一半給司猗紋。她想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平均分配這九十幾元是可以報答母親對他們的幫助了。她把這個數目公佈給司猗紋,司猗紋卻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麼又拿你們那個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紋說,「再說這裡也沒有給我的份兒,這是你女兒的生活費。」

  「那……」莊晨又猶豫起來,覺得或許母親的一切是正確的,「那……您看怎麼好,我怎麼著都行。」

  「這樣吧,你們每月再給我十七塊五吧。」司猗紋說。

  「十二塊五吧。」莊晨脫口而出地做了討還。

  「唉!」司猗紋歎道。這次的感歎與從前那感歎已有明顯不同,這是一個能引起莊晨興奮的信號,這信號意味著娘兒倆終於達成了協議。

  莊晨松了一口氣,站起來從容地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無所顧忌地喝起來。

  司猗紋也松了一口氣。莊晨的出現終究又給她帶來了從前娘兒倆相處時的那種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莊晨對於那茶的貪婪,便不自主地給女兒茶杯裡加些開水。

  下午,莊晨帶眉眉和小瑋上街買衣服。莊晨告訴兩個女兒去西單商場,離響勺胡同最近的商業區便是西單了。

  深秋的陽光散淡地在頭頂照耀,帶著難以覺察的暖意,有點刺眼。眉眉覺得她一百年沒有在這樣的陽光下走了,她很在乎這個下午,幾年來這幾乎是屬￿她的惟一一個下午。在這個下午她為自己的事情出門,不是因了別人的吩咐。她願意這個下午無限延長,衣服最好不容易買。

  走出胡同,寬闊的長安街橫在眼前。遠處電報大樓的鐘聲響了,響著那個人盡皆知的曲子,才兩點鐘。鐘聲使眉眉特別激動,不是因為那支曲子的盡人皆知,而是鐘的聲音本身。在以後的歲月裡眉眉從未放棄過對鐘聲的迷戀,雖然當時以她十三歲的年齡還無法說清對鐘聲的感覺,但那聲音裡的確有一種來自遙遠地方的幽深的啟示,一種對人類心靈的擴展,像來自天際,像來自地心。用鐘聲敲擊出來的那個曲子直到人們漸漸淡忘它時她還愛。她記起它時,耳邊總是響著鐘聲的敲擊。

  鐘聲擴展著她的心靈。她希望媽和她一塊兒享受這心靈的擴展,她願意媽從這享受中儘快忘記上午和婆婆的那個不愉快。那個不愉快應該屬￿那個院子那間南屋,不應該屬￿這鐘、這陽光、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媽停下來出其不意地向她們宣佈:「走,咱們先去玩玩,玩夠了再去買衣服也不晚。」

  但是媽拉著小瑋在前邊走得很快,看來她不會改變主意。媽也許不知道鐘聲就在街的上空飄蕩,鐘對於她又有什麼意義。她聽鐘聲聽得太多了,農場出工、收工、開飯、起床都敲鐘,人們都說那是鐘,其實是懸在樹上的一塊廢鐵。在農場莊晨心裡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裝著這塊廢鐵,現在裝在她心裡的是眉眉那兩隻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終於不可抑制了,她緊走兩步追上媽和小瑋說:「媽,咱們一會兒再買衣服行嗎?」

  「一會兒?那現在咱們到哪兒去?」媽說。

  「咱們去玩兒吧,去公園。」眉眉說。

  「行,」媽很容易地變了主意。

  小瑋很興奮,她從來還沒去過北京的公園。她只去過雖城的公園,那裡有一隻孔雀幾隻猴,後來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幾隻猴,猴山上一隻秋千幾隻猴搶。現在姐姐的提議使她即將成為北京一個公園的旅遊者,她開始對那裡展開想像,她想那絕不是一隻孔雀幾隻猴的問題,猴山上也不會就一隻秋千。

  「咱們去哪個公園?」眉眉問媽。

  「你說吧,哪個都行。」媽說。

  「去北海。」眉眉說。她覺得中山公園太近,動物園又太遠。

  「行,就北海。」媽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議。

  她們興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無軌電車站,但媽媽的同意卻使眉眉覺出幾分缺欠。她多麼希望這個玩兒的提議變作媽的提議,那時她和小瑋就變成了被媽率領,而現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領媽媽。她常常希望媽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議叫眉眉和小瑋樂不可支,她願意樂不可支地去服從媽。但她們的樂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創造自己實現,她還得去指揮媽媽。

  這時,眉眉無形中又成了指揮者。她指揮著媽和小瑋的路線方向,指揮她們怎樣過馬路並把安全島的作用講給小瑋聽。小瑋聽著姐姐的解釋,尊敬地站在「島」內,理直氣壯地觀看來往車輛,像在說:這是安全島,我姐姐告訴我的,誰敢撞!她情緒昂揚地久久不願離開那「島」,眉眉還是把她從安全島里拉出來。

  在電車站等車時,小瑋發現車站旁邊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媽領她進去。顯然,她的興趣已由安全島轉向這肉食店。她們進了店,一股誘人的肉食味兒迎接了她們。小瑋隔著玻璃櫃檯開始尋找,她把視線停留在一隻燒雞身上,於是她央求起媽。她一邊央求一邊伸出巴掌拍那櫃檯,眉眉想拉開她,媽卻毫不猶豫地掏出了錢。售貨員用張白紙給她們把燒雞包好,她們剛出店門媽就為小瑋打開了那紙包。她把雞托在手裡,撕下一條雞腿塞給小瑋,小瑋舉起雞腿靠住站牌大嚼起來。媽又把雞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動手撕,眉眉拒絕了媽的盛情。媽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來。

  眉眉忽然想起小時候媽給她講過的一件事,媽說,那一年她就讀的美國學校慶祝聖誕,她把爺爺給她買的一雙大紅漆皮鞋穿到學校去,引起了許多同學的羡慕。可是有一個同學對她說女孩子怎麼能穿這種鞋,還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鏡子,你裙子裡邊有什麼都被它給照出來啦。媽回家趕緊脫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後來過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學是因為嫉妒才編出這個關於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她努力想像著當年那個穿著羊絨裙子漆皮鞋去美國學校參加聖誕晚會的女孩子,怎麼也不要能是現在這個在大街上舉著雞翅膀的媽媽。

  電車不過來,媽和小瑋就站在人來人往的電車站等車吃燒雞。小瑋把臉都吃花了,媽在張口咬雞時還不斷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這時才注意到媽那裂了許多小口的手上粘著星星點點的橡皮膏。她還發現媽身上那件藍色卡其布制服上蒙著一層黃土。小瑋頭上的草籽雖然終於被眉眉梳洗乾淨,但手、臉即皴著,牙口也格外潑辣。她好像以為天下人都這樣吃雞,她只是這個吃雞行列中一個普通成員。

  一隻燒雞刹那間就被她們吞下肚去。眉眉驚訝地望著她們,仿佛她們不是吃了一隻燒雞,而是生吞了一個活人。那是一種令人膽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終於看見了爸和媽農場裡的一切。她想撲到媽懷裡哭一場,可是媽卻心滿意足地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勁給小瑋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瑋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擦,小瑋便很熟練地多開五指默契地同媽做著配合。眉眉覺得小瑋一定被媽擦得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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