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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那天中午是不是糊過飯鍋?」司猗紋問。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為舅媽給你洗頭?」

  「不是。」

  「那又是怎麼回事?」

  「……」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三部分。

  當這不可分割的三個部分問答結束後,司猗紋只用個「沒用」來做她們之間這問答系列的最後總結。「沒用」到底意味著什麼,司猗紋不曾加以解釋。也許她是說,再問也沒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許它還有更嚴峻的內容:那是指她對眉眉幾年如一日的諄諄教導加之領袖的諄諄教導,在眉眉身上沒有得到應有的體現。原來人複雜起來的第一特徵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丟三落四,就是燜糊了飯就是坐著鍋洗頭。沒用。連那次司猗紋給莊晨寫信對眉眉的告發都……沒用。

  這天清晨,當站在樹下的人們做完早請示剛剛散開,發現他們這支本來少了一個人的隊伍裡又多了兩個人。

  是莊晨和小瑋。

  莊晨不是專門為著奔喪而來,但對莊坦的死,那悲傷卻是發自內心。她一進屋來不及坐就開始捂著臉失聲大哭。

  莊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莊坦見一面,不是哭他為什麼偏偏死在廚房那塊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暫人生的種種遺憾。她哭著只想著一件事:莊坦小時候,作為姐姐的莊晨是怎樣常把他打扮成一個小姑娘模樣的。那時的莊坦乖乖聽姐姐的擺佈,他穿著姐姐的織貢緞花棉袍,頭上別著姐姐的賽璐璐髮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現在莊晨還保留著她和「她」的照片,那只賽璐璐髮卡也不知不覺地保留了下來,不知不覺地成了莊坦的遺物。

  那時被化裝成小姑娘的莊坦就打嗝兒。這使得莊晨一想起那個站在她身邊不斷打嗝兒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為他是個小姑娘。

  連眉眉也覺出了莊晨那大哭的與眾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淚,而是徹底的放聲。那哭聲使眉眉覺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時候她在雖城街上就見過聽過這樣的哭,那是一種送殯的行列,有汽車,有棺槨,有白布,有紙幡,哭聲就從那行列裡傳出。她不知媽從哪裡也學會了這種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雖城模仿了她現時所在的農場鄉下。眉眉覺得媽這哭雖然很真實,但和這院子和北京很不協調。她尤其不願媽在婆婆面前出現這樣的哭,她覺得媽雖然是在哭婆婆的兒子,婆婆雖然也被媽感動得止不住落淚,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歡這哭。

  果然,媽和婆婆共同哭了一會兒之後,婆婆就走近媽。她拽了拽莊晨的胳膊,又遞給她一塊毛巾,把她摁到床邊坐下。這拽、這毛巾、這摁都是讓她停止這哭的暗示。果然,莊晨一坐上床沿一接過毛巾甚至還沒來得及使用,哭馬上也就消失了。就仿佛這個家裡沒有死過莊坦,她也不曾有過哭,剛才那哭不過是她打一個大而乏的呵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向了別處。她叫過小瑋,一邊下意識地給她摘著沾在頭髮上的草籽(草籽是從農場帶來的),一邊注意起眉眉。現在已是深秋,眉眉卻還套著一件夏季的淺花襯衫。

  莊晨這種缺乏必要過渡的兩種情緒的鮮明對比,常使外人覺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只有深深瞭解她的人才會相信這哭和這哭的突然終止、繼而把注意力迅速轉向別處都有著無可懷疑的真意。在莊晨看來,哭與哭的終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時間,哭的悲切和哭之後的立刻不悲切,怎麼著都行。再說莊晨的「怎麼著都行」並非專門實用于弟弟的死和女兒的存在。她一直用「怎麼著都行」這個看來自由、內涵卻嚴格的做人準則來要求別人要求自己。「怎麼著都行」的氣氛也充滿在莊晨和蘇友憲的家裡。

  「莊晨,你看穿這套西裝配哪條領帶合適?」蘇友憲問妻子。

  「怎麼著都行。」莊晨說。

  「媽,明天過『六一』,我穿連衣裙好嗎?」眉眉問莊晨。

  「行,怎麼著都行。」莊晨說。

  「媽,我還用吃藥嗎?」小瑋在農場發高燒問莊晨。

  「吃不吃都行。」莊晨說。

  你無法判斷這看似心不在焉的「怎麼著都行」究竟是一種寬宏一種博大的心胸,還是一種逃避一種對生活的推脫和躲閃,它特別地軟弱又特別地強硬。強硬到世間許多大的變故都無法真正撼動她。有時候你對這句話感動不已,有時候你想跟這句話大打出手。

  莊晨和蘇友憲結婚之前,就用這個準則和司猗紋生活了十七年。這準則的合理使她們大多時候和諧可親,使她們甚至不像母女也不像兩個年齡懸殊的姐妹,更不像朝夕相處的女友。像什麼,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因為她們對彼此均無要求,沒有要求自然也就免卻了由這要求引出的一切不自願和煩惱。沒有要求她們的相處就出現了那種自由色彩:司猗紋去聽戲,只要莊晨也有出去的意識,於是兩個人便平起平坐地出入於哪個京戲或文明戲的上演場所了。司猗紋去走動親戚,只要莊晨也產生這走動的意識,於是某位親戚家便會出現並肩而坐的司猗紋和莊晨。莊晨想和同學一樣買「瓦片」和「果子幹」,可以任意到司猗紋錢包裡掏錢;而當莊晨放學回家,司猗紋也可任意到她書包裡掏「半空兒花生」吃。莊晨可以隨意把從丁媽房裡要來的小蔥舉上由司猗紋操辦的宴席大模大樣地嚼,司猗紋也可隨意在莊晨做功課時打開留聲機聽梅老闆的《太真外傳》。這一切不是司猗紋對莊晨的嬌慣,莊晨也從未想到她是故意向司猗紋「發賤」、撒嬌。這是一個家庭鬆散著的自然,這鬆散和自然給她們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使她們減去了許多由於對方的存在而必然出現的那些思維與行動的繁瑣。這種鬆散的自然一直延續到今天,也就有了至今她們還可以面對面躺在一張大床上誰也不嫌誰的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覺;至今還可以面對面哭上一會兒然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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