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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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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晨每逢想起與司猗紋相處的日子總有幾分流連之情。如果說莊紹儉對於她就像個影子,那麼司猗紋便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實在。這個生活中的「實在」不僅存在于莊家的「盛世景象」之中,即使莊家最為晦氣的時刻這個「實在」仍然存在。當年「犯了事」的莊紹儉給莊家帶來的那個難以估量的打擊,一度曾使她們娘兒倆經濟拮据得只能用三分錢的韭菜兩分錢的蝦皮包餃子,就在那時莊晨心目中的司猗紋仍然是個「實在」。父親莊紹儉決不會想到世上還會有三分加二分一共五分錢內容的餃子,司猗紋想到了。雖然在吃時,娘兒倆也許由於對方對那吃的過分貪婪,曾經生出一瞬間的彼此的敵視,但那個瞬間過後,一種愉快便立刻籠罩起她們。如果「怎麼著都行」是莊晨對人生的起碼要求,那麼司猗紋在她面前這創造早已勝過她心中那個「怎麼著都行」了。 莊晨就在「怎麼著都行」中度過了她的少年又步入了她的青年。上中學時她原本決心要進人清華學土木,但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她的一個叫「艾窩窩」的同學隨便說了一聲:「別學土木了,咱倆一塊兒考北大圖書館學系吧。」莊晨回答說:「怎麼著都行」,於是她報考了北大圖書館學系。畢業前她認識了蘇友憲,蘇友憲當時已經在一所農業大學任教了。他們結為伴侶,這伴侶又派生出蘇眉和蘇瑋,有時莊晨依照自己的邏輯想想,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蘇友憲,眉眉和小瑋就一定不姓蘇。姓什麼……姓什麼,當然,怎麼著都行,一個姓。 莊晨的「怎麼著都行」使她和蘇友憲的結合也是一帆風順,從來沒出過關於愛情方面的波折。雖然當時的青年像每個時期的青年一樣,對愛情也有自己非常獨到的見解,這見解有時也會興奮劑一樣把青年人弄得顛三倒四。那見解越是苛刻,苛刻得如同讓你去海底撈月、「女媧補天」,人們就越是為那見解而廢寢忘食而傾倒。那些解放初期的女青年們基於對革命對新中國的熱愛,對創造這個國家的領袖們的熱愛,竟然放肆地將自己理想中的愛人拿領袖來作標準。也許她們覺得這不是幻想,藍蘋、王光美也是普通女子,而她們的丈夫、愛人為什麼可以是偉人?以此類推,普通女子們為什麼不能以此為理想、以此為務實的目標呢?那簡直是一場女性思想最豪邁的偉大革命。終於又有人發現普通女子尋找偉人雖然並不過分,但偉人畢竟總是少於普通人。毛澤東、劉少奇或者能與他們相提並論的偉人,在當時的四萬萬五千萬人口中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她們這才想到怎樣才能將這空洞豪邁的理想變作切實可行的實際。於是在青年女大學生中便流行開這樣一個尋找愛人的準則:「毛主席的才,周恩來的貌,劉少奇的黨性。」這準則使她們的理想不再空洞,它變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行動措施。這就大大開闊了她們的視野,具備這種才、貌和黨性的男子雖然永遠不可能氾濫成男人的膨脹,但這男子畢竟不再是屈指可數了。當然,這種「三具備」的男子也須有先決條件:他們必得在黨內且是有過一定革命經歷的老革命,不然他們的黨性又從何體現呢?少了黨性,才和貌也就缺乏了必要的階級性。也許當年曾和司猗紋熱戀過的華致遠就具備著這樣的條件,然而在莊晨的大學時代,華致遠究竟是否還存在于中國內地尚是件不為她們所知的事。可女孩子們這一標準無疑是擴大到類似華致遠的這個範疇了。 莊晨和她周圍的女同學都曾崇尚過這個尋找愛人的準則,也都曾被它糾纏得天昏地暗。她的朋友們也有如願以償的比如「艾窩窩」,「艾窩窩」就是一面做著大學生,一面開始乘坐一個才、貌和黨性都能和領袖相比的人的汽車了。週末他那輛嶄新的「帕別達」一直開到她們的宿舍樓前,同學們站在窗內看著她的離去。晚上,當她又乘坐那輛「帕別達」回到宿舍樓時,臉上充溢著滿足和幸福。那時同學們想,「艾窩窩」的選擇是具時尚的。 莊晨終究沒有趕上這種時尚。那位正在步人中年的書生蘇友憲不是來自革命聖地或者解放區,他來自蔣管區的昆明。他步入她的生活圈使她總覺得自己無形中成了那個時代的落伍者。後來還是那個「怎麼著都行」結束了她腦子裡這場不大不小的鬥爭,這鬥爭以他們的結合而告終。 蘇友憲就像做了漫長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間的這個「怎麼著都行」,它永遠地鞏固了他們的關係。他總是聽從著祖國的召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她總是跟隨他到他被召喚的那個地方,仿佛他和她總是一起默念著「怎麼著都行」。莊晨大學畢業時,當某省需要一位小麥專家了,她便跟著蘇友憲來到那個省份的雖城。當目前雖城只須革命不再需要小麥的研究時,她又跟他來到了現時的農場。 剛剛停止哭泣弟弟的莊晨,一下子就發現眉眉長高了許多,她變得長胳膊長腿,一個身體發育趨於勻稱的女孩子,兩根短辮在腦後顯得很安靜。莊晨還發現,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長,使裡邊的衣袖長出外邊那件衣服袖子許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紋看出莊晨正盯著眉眉的罩衣,那兩隻袖子的突然變短應該說是司猗紋的失誤。她的縫紉技術不容懷疑,只要坐在老「聖加」跟前,刹那間她就能使袖子改變形象,改變的辦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沒有想過,她不用去想。她用不著害怕莊晨任何時候的到來會對她進行挑剔,莊晨不是那種人,她「怎麼著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紋發覺了莊晨的眼光她也沒把它放在心上。但莊晨盯過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過來使勁拽她的袖子了。結果外面的袖子終未能將裡邊的袖子遮住。 莊晨的這種遮蓋才引起司猗紋的重視,這動作不知為什麼很令地發訕。她想,運動終歸能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觀點,難道莊晨也從那個窮農場學會了「較真兒」?他們不是最講鬥私批修麼。 「孩子們長個兒就是乘人不備,先前你們也一樣。」司猗紋說。她是想告訴莊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應歸結於眉眉長個兒之迅猛。 莊晨沒有及時接司猗紋的話茬兒。現在她不想用「怎麼著都行」來遷就司猗紋對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來反駁司猗紋的解釋。她只是想,明天她應該帶眉眉去買一件合身的衣服。那個又大又廣闊的天地倒使她願意為女兒多做著想了。每當她就著野風挽著褲腿挽著袖子坐在黃土地上進餐時,她總是想到,什麼時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張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進餐呢?四個人一人一面。 莊晨的思索使司猗紋生出錯覺,她覺得莊晨圓臉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紅色素也從皮下泛起許多。這是她很少見到的現象,這是一種徵兆,一種她們之間將要為眉眉展開一場爭辯的預兆。 「甭給我臉子看。」司猗紋先發制人了,「甭以為我那麼容易。」 司猗紋的先發制人也使莊晨意識到一場必不可少的爭執就要開始,少了這場爭執好像就是她這次北京之行的缺陷,她不想躲閃這爭執。她從衣兜裡掏出五毛錢交給眉眉,讓她領小瑋和寶妹去胡同口買大米花和榆皮豆,她希望把這場爭執單獨留給她們娘兒倆。 眉眉領悟了媽的暗示,拉起小瑋和寶妹推門出去。剛走到院裡小瑋就跑到眉眉的前邊,小瑋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在屋裡待著,除了在屋裡待著她什麼都願意。現在她六歲。 小瑋領走了眉眉和寶妹,司猗紋關住屋門。 「甭給我臉子看。」司猗紋重複著剛才的話,「甭以為我多容易。」 「誰也不容易。」莊晨說。 莊晨的態度果真應了司猗紋剛才對她的猜測。革命到底是能鍛煉人,可革命鍛煉了你也鍛煉了我。我經過的場面比你們一點兒也不少。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猗紋問莊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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