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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竹西最先發現這裡並不是她們表演極大悲痛的地點,她勸住了司猗紋和眉眉。她最不願意看病人家屬在她面前的這種過分表演,雖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間的真誠。

  莊坦沒再回家,他從醫院直接去了火葬場。臨走前司猗紋親手在他腰間系了一條白棉布;她叫他為她戴著孝走,為她提前送終。

  莊家過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白事。當一切都歸於平靜,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個晚上當她第一個奔進廚房,第一個發現附在莊坦身上那些粉紅色小東西時,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大夫說的那個刺激。她常常回憶那晚的一切細節,回憶使她堅信那一鍋別人眼裡的國家統購物資對於莊坦卻並非如此,它們緊緊聯繫著那個星期日她對母鼠的切割,原來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樣從母鼠子宮裡剖出的那堆小東西,就是莊坦眼前的這一小鍋國家統購物資。它們是那麼相像,莊坦對它們的發現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無休止的嘔吐……

  但是這一切無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後悔,人類感覺的不同是一種無法克服的天性。人們感覺的差異何止是幾個小小的鼠類的胎兒?一隻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嚇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醫生就是用青蛙來做遊戲的。孩子們感到它可愛是因為它會跳會叫,醫生對它們的愛是因為它們就是人類的縮影,是人的縮影又沒有人類那份嬌柔的自憐和動不動的大喊大叫。還有人類對於蛇、蟑螂、螞蚱、蠍裡虎子……世間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覺,就連響雷、閃電、黑胡同、穿堂風也不例外。那大慶大典之夜蓬勃壯觀的禮花,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給予人的感覺都不盡相同。眉眉小時候就最害怕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媽帶她看電影,她都把頭深深埋在爸或媽的懷裡,躲過那光芒四射的片頭。這使爸和媽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圍觀眾在政治上對他們的猜疑。過後他們鼓勵她開導她,從放金光的意義講到為什麼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應該用什麼樣的豪邁去迎接那豪邁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開始還是引起眉眉對那放射的恐懼。這就是人類感覺的差異吧。

  竹西用人類感覺的差異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靜。她更多地回味她對於他的那些無愧:她慷慨地容忍過他那常人難以容忍的「嗝兒」,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間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莊坦的一生有過男人的那點輝煌和霸氣。不知為什麼,竹西想到了霸氣這個形容詞。霸氣好像有點霸佔的味道,她願意用莊坦曾經霸佔過她來作為對莊坦在天之靈的褒獎。「霸佔」,那是對一個最具男人氣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願意莊坦的在天之靈聽見她對他這發自心靈的褒獎。

  她平息了內心的悲痛,略過那一切細節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頭上那錯落有致的屋頂,不像那一條條嚴整規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牆背後的院落院落裡每一扇門窗每一道窗簾的縫隙,縫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見的五顏六色。沒有哪一樣是必然也許哪一樣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準備著新的開始。

  司猗紋每逢思念莊坦,總是帶有幾分無可名狀的抱怨,儘管她永遠也不理解大夫說的刺激意味著什麼。難道那刺激會是那只小鋼精鍋,會是竹西那一把來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還是抱怨這鍋和這鍋內的煎煮,這使她必然想到那來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聯繫著竹西,而那晚對這「來路不明」的煎煮又聯繫著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為什麼忽略了這廚房的粗活兒。竹西讓你坐鍋煎煮,這煎煮就屬￿你,這本該是個善始善終的過程,是眉眉對那鍋的疏忽才導致兒子莊坦親臨廚房倒在廚房的事件。如果那時兒子正好躺在床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現那個致命的摔倒。最後她還是把莊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來路不明」以及眉眉對那鍋的疏忽緊緊聯在了一起。對於竹西,她只是暗中聯繫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對著裡屋來個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

  「簡直像從育嬰堂撿來的,就稀罕那兩把花生米!」

  「簡直跟窮要飯的一樣!」

  對於眉眉,司猗紋用不著自言自語,每當莊坦的死開始在她心中翻騰時,她就隨時隨地叫過眉眉一遍遍地重複著對她的問話。她努力回味著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覺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燜飯時她就弄糊過鍋。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廚房的時候你在哪兒?」司猗紋問。

  「我在裡屋。」眉眉答。

  「你在裡屋幹什麼?」

  「舅媽正在給我洗頭。」

  「是你要洗頭,還是舅媽要給你洗?」

  「是舅媽要給我洗,她買了洗髮膏。」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廚房裡有鍋?」司猗紋問。

  「知道。」

  「知道為什麼不惦著?」

  「我惦著哪,心想洗完頭去端。」

  「你聽沒聽見你舅舅進廚房?」

  「我沒聽見。」

  「你舅舅進廚房你沒聽見?」

  「我沒聽見,因為舅媽正給我洗頭。」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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