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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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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旗也感覺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覺出有什麼東西正沖著他的脖子一點一滴地穿鑿,那穿鑿雖然小心翼翼卻毫不鬼祟,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終於使那脖子的不自在變成了被熨帖的溫暖和舒展。他熱血沸騰起來,無地自容地一面承受著這熨帖的熱血沸騰,一面感悟著原來這一切都是因了一個女人的眼光。於是這無地自容的熱血沸騰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覺得他的熨帖和熱血沸騰都是他對她的過失。雖然他無法不把眉眉看做一個孩子,可難道世上還有比在孩子面前的過失更甚的過失嗎?就像你無心地損害了一株花草,雖然你原本對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但是面對竹西那雙眼睛,大旗無法不把它們當成一個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使他無地自容,使他第一次明確了女人的目光對於你就是一場騷亂。不論它們在你眼前還是在你身後,只要你感到了那騷亂便是有了那目光。平時他和她碰在一起時他想躲開它們,甚至為了這躲開他和她連招呼都不打,而她也從來沒有要和他打招呼的跡象。但這「不打」就越發使人想到提防,想到提防不過的提防。 她和他不像和那個從不出場的葉龍北,葉龍北和竹西暫時誰也不必提防誰。葉龍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沒有意識到那女人的眼光對他能具有什麼「穿鑿」「騷亂」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雞,一樣。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卻不看他的雞。 大旗卻在不知不覺中迎接每天這提防不過的提防了。他在這堤防之中加重著對於眉眉的饋贈。有一次他送給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訴眉眉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雙手捧過來打開,它紙薄如蟬翼,字才像針尖般大小,卻清晰得足能使她傾倒。本來她是要把它放進小櫃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變了主意。她絞盡腦汁苦苦想著到底該把它放在哪裡,雖然她知道接受這火柴盒大小的寶物會使她變得更加複雜,然而就為了這複雜的不再暴露,她神不守舍地度過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誤了不少事,忘掉了許多該她幹的那些粗活兒。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兒裡就有一隻該她去端的鍋,於是這鍋,這只晚上在廚房的爐子上開得嘎嘎作響的鍋,倒驚動了平時不進廚房的莊坦。 莊坦進了廚房拉開燈,首先看見那個被蒸汽頂得嗒嗒作響的鍋蓋。鍋蓋被衝擊得錯在一邊,熱氣正從鍋裡沖出來。莊坦透過熱氣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不應看見的東西,那是一鍋嫩粉色的無毛的小東西,它們正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他又看見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學著竹西的氣度把它們端下來擺在人前供大家欣賞。但他的意識又分明告訴他,這不僅僅是竹西的切割,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們正一起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一個真正的頭暈到來了,這頭暈使他癱軟在地上撞翻了那鍋,鍋裡那群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粉紅色小精靈便向他蹦將過來,附上了他的腳他的腿他的全身。後來他什麼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著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這奔跑中他覺得他並不比誰差。他願意用這奔跑換回他在竹西、司猗紋、莊紹儉、眉眉、莊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遺憾和不中用。 莊坦死了,死在一隻小鍋前,鍋裡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個病人就診時趁竹西不備塞進她提包的,可能還不到半公斤。但當時病人就用這種被稱為油料作物的國家統購物資,作為珍奇來換取醫生對自己的特殊關照,有時那關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這別人的「起死回生」卻完結了莊坦的陽壽,好像一個滑稽公式的轉換。北京人說「杠著」的,這「杠著」就包括了一個轉換著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剛買輛新車剛上街就被人撞了個一塌糊塗——「杠著」;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個人卻頂替了你一「杠著」。「杠著」不僅滑稽還有著一種大禍臨頭的味道。 司猗紋、竹西和眉眉幾乎同時聽見廚房裡的那個意外的聲響,她們先後腳奔向廚房,又先後腳看見躺在地上的莊坦。竹西試了他的脈搏,扒開眼簾觀察了他的瞳孔,並伏身貼耳地聽了他的心臟。一切跡象都告訴她,莊坦現在是個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術臺見到的一切死人那樣,他已不再具備活人所具備的一切,變成了一個死人的一切具備。竹西沒有聲張,她還是抱起這尚在溫軟中的莊坦,喊眉眉推過他白天還騎過的那輛「飛鴿大鏈盒」,讓司猗紋抱住腿,她讓他像個活人那樣坐在車後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門。她願意讓全院包括司猗紋和眉眉在內,都相信她們推走的是一個活人,一個經過急救就能自己再走迴響勺胡同、走進這個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車,她扶住莊坦的腰,司猗紋戧著背。三個女性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莊坦推進了附近一家不具備搶救條件的小醫院。竹西明知這搶救的無濟於事,但她願意讓另一個人來向全家宣佈莊坦的離去。 一位嚴肅的大夫在莊坦身上又重複了竹西在廚房就重複過的動作,然後嚴肅地告訴死者親屬:「他死了。看來是死於心臟病的發作。」 「您是說他……」竹西代司猗紋問大夫。這時她臉上才顯出並不過分的驚愕。 「死了。脈搏、血壓、心跳都沒了。他死前受過什麼刺激沒有?」大夫問。 竹西和司猗紋相互看看,搖著頭。 「當然,也不一定非受過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這種病猝死的主要誘因。」大夫說。 竹西和司猗紋不約而同地流下眼淚。眉眉從大夫的宣佈裡得知她們推來的舅舅是個死舅舅,她顯出了恐懼。也許她恐懼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懼是因為她初次感覺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麼細小,細小到只在於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覺出死是那麼輕易,她為這輕易而恐懼著,她大聲哭起來,她是多麼容易地對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懼。雖然她不瞭解舅舅的存在對司猗紋、對竹西乃至對她自己究竟有什麼意義,但她知道,舅舅比她們三個人都可憐。也許她還想到廚房,他的死就聯繫著她經常出入的那間廚房和那只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的鋼精鍋。廚房和小鍋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憐,雖然她永遠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謂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鍋裡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紋她們婆媳倆都傷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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