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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竹西在裡屋等待老鼠上夾的時刻,就是司猗紋在外屋打開床頭櫃開始咀嚼的時刻。經驗告訴竹西,老鼠上夾大都在司猗紋結束咀嚼之後。因此當外屋沒了動靜,她便開始調動起高度靈敏的聽覺傾聽老鼠向誘餌的進攻。她甚至能聽見老鼠的喘息和老鼠鬍鬚摩擦著地上的微塵。一個捕鼠夾的擊動聲終於在床腳下響起來,又一隻老鼠被殲了。竹西打開檯燈俯身床下,親眼觀看被擠壓在捕鼠夾上的老鼠的狼狽相兒。她盯住它那敵對的又是絕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記住它的敵人是她。

  永遠睡不安穩的莊坦常常在這時從假寐中醒來,由床的裡側翻過身來嘟嚷著說:「又一隻?」

  「又一隻。」她冷冷地說。

  她關掉燈,面朝上開始睡覺,有時睡得很死有時和莊坦一樣地假寐。

  莊坦那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詢問「又一隻」,日久天長就變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詢問。因為他覺得他應該對竹西的捕鼠熱情表示一點興趣和關心,雖然他終生的恐懼莫過於和老鼠打交道。他徹底睡不著了,他覺得竹西的行為終有一天要引起鼠類的報復。也許它們會從頂棚裡跳將下來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說不定還會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會有老鼠專門沖著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麼味兒?他自己問著卻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准。他覺得他甚至會死於老鼠對他的恫嚇。

  竹西捕著老鼠,願意使老鼠上鉤也願意叫莊坦反對。她相信她製造的這種樂趣肯定早就讓神經衰弱的莊坦痛苦難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來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夾,但他卻那麼隨和。這隨和的恭維使她覺出淒涼使她怒不可遏,她簡直聽不得那一聲「又一隻」。

  「又一隻?」他還是說。

  「又一隻!」她咬牙切齒悲憤欲絕。

  有一天早晨,竹西從捕鼠夾上卸下一隻灰黃皮毛的肥碩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裡觀察,發現這是一隻即將臨盆的母鼠。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將它扔進院裡的垃圾桶,她決定把它割開。她每天都用手術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壺茶碗。如果割人是出於工作需要,像當今所說的「救死扶傷」,那麼面對手中的母鼠便是發自內心的欲望,不為別的只是要割。

  於是在這個星期日的上午,趁著司猗紋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書桌上飛濺起了母鼠的深紅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開起血的禮花。她專注、麻利、面無表情地割著母鼠,血和她的冷靜使剛走進屋的莊坦目瞪口呆。

  莊坦的呆相兒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細。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宮,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樣把它剖開,將胎兒們一個個排列在一張白紙上。那是五六顆嫩粉色的小東西,它們像什麼?對,像花生米。她撿出一顆舉到莊坦眼前說:「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聲音遙遠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裡對著醫大學生講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體無毛的小東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間呼吸蠕動,它給莊坦的刺激遠遠甚于一隻普通老鼠本身。

  莊坦開始嘔吐。竹西手捏胎兒傾聽著她以為自己又聽見了莊姻那久違了的聲音。許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著自己,把手中的小東西放到桌上,用報紙蓋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紋,也許還有眉眉。她願意把這點事展示給她們,她久久地奓著兩隻帶血的手。

  司猗紋不瞭解竹西的流浪,她覺得她像一塊肥沃的無人耕耘的土地,這土地的主人就是兒子莊坦。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這麼廝守下去,任土地荒蕪,任主人束手。有時她又覺得竹西像個深知天文地理、會煉金求雨的女茨岡——她在聖心女中時就知道茨岡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種種招數中的一種。

  竹西捉洋拉子越發兇猛起來。每天早請示之後她都要從棗樹上去發現它們。開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說過的因為「手心沒有汗毛孔」;後來她竟然讓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讓那帶刺的小東西蜇她、刺她,讓大家都看見這小東西對她的蜇對她的刺,都噝哈著顯出難以自製的驚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膚徹底紅腫、痛癢起來方才罷休,那紅腫和痛癢都是人生的重新獲得。

  她無時無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獲得。如同當時有人說早晨喝涼水能治百病,你睜開眼先毫不猶豫地喝上兩大碗。後來當有人把喝涼水變成了打雞血和「紅茶菌」時,你又和舉國上下一起打起雞血喝起紅茶菌。你必得有這切盼中的獲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終於有了變化,這時你才明白原來你切盼的是這個「終於」。許多年後你仍然能回憶起你的那個終於。

  許多年後的宋竹西,每當回憶起那幾年她的那份「終於」,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請示。有了早請示她才可能去捉弄拉子,她才能夠那麼近地面對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夠發現早請示時葉龍北總是不到場。

  如今老鼠、洋拉子對於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葉龍北的不到場。雖然這兩件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聯繫在一起,但無論如何又是她的一個聯繫在一起的糾纏不清。也許有了葉龍北的到場她就不會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個人的缺席才使另一個人的脖子理直氣壯地闖入了她的眼睛。

  她發現那是一個挺直的、稍顯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幾顆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佈在那裡。被洗曬得發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領整日圍繞著那脖子摩擦著它,竹西常常覺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幾顆青春痘不斷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帶給大旗的是什麼,是愉快還是痛癢,對於痛癢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樣劃分的。也許大旗不曾劃分過,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癢本是輕微的痛。她還覺得就是那幾顆「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執拗而頑固地闖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麼沒有準備,那麼措手不及,那麼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記了洋拉子忘記了對於殲滅老鼠的熱情。雖然臨睡前她仍舊例行公事地將捕鼠器擺在床腳,卻經常忘記在夾子上懸掛誘餌。竹西發現了自己的疏忽,決定明天把一切準備得如同從前。但當一個明天和明天的一個夜晚來臨時,鼠類們還是照常發現她那個疏忽。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對身邊莊坦的疏忽,她懷著無可奈何的憐憫瞧著半睜著眼昏睡的莊坦,心想她突然間已經把他丟下了那麼遠。她覺得眼前的莊坦就像那個永遠也沒有誘餌的貧窮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隻肥壯的母鼠。她不買他的賬也正是因為他少了那麼一小塊誘餌,這時肥壯的母鼠反而像要施捨點什麼給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捨點什麼的,那便是憐憫,因為此時她已變成了精神富翁,雖然她並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請示時一個人的不到場和一個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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