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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眉眉聽見呼喊在門口停住。

  「回來!」司猗紋說。

  眉眉轉身邁過門檻,重新站在司猗紋的對立面。她的眼光沒有從司猗紋身上掠過,也不曾在她臉上停留,更沒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發出質問。她在看地,她看見地上的磚很不平整,有幾塊磚一定是由於燒制時質地的疏鬆,已被人的腳底磨去許多,明顯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個方形的坑窪。她還看見幾隻螞蟻正背著幾粒比它們身體重大許多的飯粒朝著一個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來,再次背負起碩大的飯粒。

  眉眉對磚地的直視打亂了司猗紋的第二次進攻計劃,使她不得不重新組織語言,重新開始中斷了的方案。

  「你去幹什麼?」司猗紋問眉眉,聲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氣。

  「我去買菜。」眉眉說。

  「你就這麼走?」

  「我去買菜,婆婆。」眉眉說,加上對司猗紋的稱謂。

  按照慣例,眉眉出門、進門、問話,對司猗紋都要加以稱呼,這是司猗紋為眉眉、為所有後代定下的規矩。如果廣而究之,那並不是司猗紋的規矩,那是一個北京的規矩,一個民族的規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對一個民族的忽略。司猗紋將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剛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補充。

  「你以為我嫌你沒叫我?我指的不是這個,」司猗紋說,「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無妨。叫一聲更好;不叫,新社會了,大人也不該挑你的理兒。」

  地上又是什麼?眉眉想。她發現幾隻新螞蟻。

  「你怎麼也不問一聲北屋的姥姥帶東西不帶?」北屋的羅大媽司猗紋讓眉眉稱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將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覺得那並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紋將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實現這招回的愉悅。而眉眉此刻也需要這種招回,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採買任務。而司猗紋卻又給眉眉擺出一個「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紋。司猗紋出門前可以站在棗樹下和顏悅色地安主動要求包攬羅主任家的那些採購,而眉眉從來沒有這種打算和舉動。幾年前司猗紋就提醒過眉眉,眉眉執拗地拒絕了司猗紋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麼能去對北屋扮演一個新鮮角色呢?眉眉知道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對於她的反抗。只有反抗著她才能牢固地紋絲不動地站在司猗紋面前——司猗紋需要她就這麼站下去。

  「我不問。您知道我不會去問。」眉眉說。

  「你不去?」司猗紋說。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當然真不去。」

  「為什麼不去?」

  「什麼也不為。」

  眉眉的「什麼也不為」說得平靜隨便,脫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學和同學發生爭吵,別人再三追問她為什麼時,她就是用「什麼也不為」隨便回答著她們。這隨便的回答像是專為「氣人」而發出的,也許這並不是她的創造,同學們在氣人時都這麼說:「什麼也不為!」現在眉眉的這個「什麼也不為」,顯然使司猗紋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奧秘、那份足能把人氣得肝兒疼肺癢癢的威力。此時,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經不再是什麼婆婆與外孫女、長者與少年,而是兩個同樣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學生。面對「什麼也不為」,司猗紋本來又組織了一些新的語言新的勸人方法,諸如「禮貌待人」「尊老愛幼」「為人民做好事」「見光榮就讓、見困難就上」乃至雷鋒王傑麥賢得,但她忽然覺得這些對於眉眉已無濟於事了。她必須掏出「乾貨」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這個剛改掉雖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脹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個瘦男人觀察黑雞白雞的外孫女。

  司猗紋忽然變得平靜下來。

  「來,坐下眉眉。」司猗紋碰碰眉眉的胳膊,隨手關上屋門,然後倚上床邊。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兩步。她覺得婆婆重新調整過的語調裡帶著幾分尖酸的熱乎勁兒,帶著一種玩味對方的熱望。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那種將要被玩味的感覺更加強烈起來,像是將要被賣掉,或者剛剛被買來。

  「十三歲。您知道。」她說。

  「我說哪。」司猗紋向眉眉挑動著一條並不明顯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個歲數了。」司猗紋語氣裡帶著感歎。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這我知道。」司猗紋沉默片刻之後說。

  「哪天?」眉眉問,喉頭正被什麼東西鉗緊。

  「那天,晚上,有馬小思作證。」

  眉眉聽清了司猗紋的所指。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寶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單藥店去買,眉眉叫了馬小思。買完藥回來的路上,在盤錯的胡同裡,在路燈昏暗的一個死角她們碰見一個向她們問路的男人。她們明白地告訴了他,而他卻假說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倆給他帶路不可。她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懷著很好的心情帶領那男人向前走。當她們又走過一個死角時那男人卻站住不走了。她們問他為什麼不走了他說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當她們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時,那男人就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把自己身體上那足以使她們受到驚嚇的部位暴露了出來。最初她們沒弄清眼前發生了什麼,當她們終於明白這便是人間的最大殘忍和最大醜惡時,便拼命模糊著剛才模糊著自己一口氣跑回各自的家。眉眉當著全家一頭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說碰見了壞人。後來她先把一切告訴竹西,竹西又告訴了司猗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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