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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無論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靈上種下了什麼,它畢竟是個遙遠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紋就運用這遙遠的意外作為對她玩味的開端。她不知婆婆為什麼重提這人間的殘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馬小思作證「。這重提使她頭腦發脹,太陽穴怦怦跳著,一身的熱血就要從那裡迸射出來。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又提這件事。」她問。

  「我是說天下有壞人。」司猗紋說。

  「那是我嗎?」眉眉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

  「壞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淨背著我做事。」

  「怎麼背著您?你說!」眉眉質問司猗紋,聲音明顯地沙啞起來,她不自覺地把「您」變成了「你」。

  「你嚷什麼?」

  「就嚷!」

  「不用。」

  「怎麼不用?」眉眉語無倫次著。

  「我問你,近來你還寫日記嗎?」

  「你管不著!」

  「怎麼管不著?」司猗紋從床上坐直身體。

  「就管不著!」

  「好,這咱們以後再說。」司猗紋說,「你不寫了還有那份政治熱情?」

  「不寫了怎麼著吧?」

  「我再問你,你那小櫃裡放的是什麼?」

  司猗紋到底亮出了「乾貨」,這「乾貨」也確把眉眉打了一悶棍,不知為什麼,只有當婆婆提到她的小櫃時她才啞口無言了。同時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認為是秘密的小櫃,早已是向婆婆敞開的一個展覽館。縱然你每天每天都鎖得牢牢靠靠,也擋不住別人有一把同樣的鑰匙。現在她恨不得撲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斷讓鮮血流個遍地,讓這房子這床上出現一番伊萬雷帝殺子那樣的恐怖情景讓那情景駭得所有人四處逃散。但她邁不開步抬不起胳膊張不開嘴。

  司猗紋望著眼前這孩子的狼狽這狼狽的孩子,總算得了一種徹底的輕鬆——應該是解脫。她斜過身子從床頭櫃上夠過一支煙,故意顯出舒心地抽起來。她那舉著煙的手很美,舉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紋輕輕吐著煙霧,「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說,在你這個年齡不要學得那麼複雜。」

  「複雜」是那個時代用來對付人的最嚴峻的貶義詞了。複雜,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一切的污點、一切的疑點、一切的難點、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願被人所知。複雜就是一種象徵它象徵著一個人的不可救藥。複雜是籠罩在人頭上的一團烏雲一種災難。

  可是當人們都習慣地運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人間的邪惡來恐嚇複雜的人類時,又有誰能出來證實那最最簡單的道理:簡卑就好嗎?簡單就是人類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嗎?一個簡單的自來水管有了龍頭的複雜,才導致那水可流可止;電燈開關的複雜才使簡單的導線可截可聯,於是你可以信手開燈關燈,信手放出水管中儲備著的水洗涮、飲用。還有什麼?抽水馬桶的水箱,汽車的消聲器,時鐘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車的閘皮,飛機的起落架,生爐子時的一把芭蕉扇,人類服裝上的紐扣、腰帶……都為原來的簡單增添了複雜。正是因了這複雜的被發現,從前的那些簡單對人類才有了真正的意義。

  然而複雜還是人的羈絆,它壓給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擊。一個女孩子就是當外婆以「複雜」為武器對她施行打擊時,她在這場迂回戰中才走向徹底的失敗。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當一個歪在床邊的女人把一支香煙高高舉起時,一個站著的女孩眼裡卻湧出了淚花,那是對「複雜」而生的恐懼的淚花。

  餘下的問題顯得既簡單又複雜,司猗紋為了使眉眉徹底就範,堅持要寫信把那小櫃子裡的秘密作為證據告訴眉眉的媽媽。眉眉湧出更澎湃的淚水請求她不要這樣做,她寬宏地答應下來,條件是眉眉買菜要去問問北屋的姥姥帶什麼東西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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