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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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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司猗紋只是注意著,並沒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間會因此泛起波瀾。誰知院裡又多了個葉龍北,多了葉龍北對她那一掃而過的眼光,多了葉龍北對眉眉的胡言亂語。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張漲得很紅的臉肆無忌憚地對著她。當她從葉龍北的雞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後,她才決定給眉眉些顏色。要給,就要新賬老賬一起算。她決定對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戰,讓眉眉在她製造的迂回中認識自己。若把這戰術再做具體,那便是領袖說過的「誘敵深入」了。誘敵深入的迂回戰,在紅寶書裡都有定義。 眉眉坐在床沿,臉雖然不那麼紅了,但臉上的冷峻卻是司猗垃少見的。這又有何妨?司猗紋想:人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待我將你誘人包圍圈再見分曉。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爺。 「都幾點鐘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卻把臉對準自己的腳。 「我說你這孩子怎麼聽不見大人的話?我問你幾點鐘了。」司猗紋將問話加些砝碼。 眉眉抬眼掃了一下桌上的鬧鐘,那鐘的小針剛過十一,大針正指著二。這是十一點十分,眉眉想。 「也不張羅開火門,也不張羅買菜,也不張羅寶妹。」司猗紋堅信眉眉看清了那鐘盤上時針分針的指向,堅信首先從時間上對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過的。 眉眉從床沿站起來,低頭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開火門。每天火門總是要開的。再說火苗上來還需時間,因此做飯前開火門照理說就像吃飯後刷鍋洗碗一樣重要。再說現在只要開了火門,爐中火燃燒起來了,也許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會平息下去。至於買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裡婆婆思路敏捷可隨機應變,也許出門前準備買柿子椒,可當她發現今天的茄子從價錢到質量都優於柿子椒時,就改變主意買回茄子。這種聰慧的家庭婦女所具備的隨機應變是眉眉不具備的,如果開火門、添火、倒爐灰、洗碗是粗活兒,那麼採買便是細活兒了。婆婆幹細活兒,眉眉幹粗活兒,這不成文的規定早就在她們之間形成、延續,這會兒婆婆卻將粗活兒細活兒一起擺給了眉眉。現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責怪她不開火門之後又提出買菜,是專門為了提示天到這般時候家中活計的堆積情況,真到做飯時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務。 眉眉低頭去了廚房,又低頭回到南屋。那步態、神情顯然也告訴婆婆:你以為開火門有多難?火門,開了。就這麼簡單,這麼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當著婆婆坐了下來。 「剛才我都說了些什麼?我知道你打開了火門,甭沖我耀武揚威。」司猗紋說著,在一個小學生的大練習本上寫字,那是賬本。 眉眉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剛才的羅列並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對她「鬧」出點什麼。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話叫「找茬兒」,「找茬兒」就是要鬧出點什麼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買菜嗎。」眉眉尋找著正當理由反駁婆婆的找茬兒。 「那也得看情況。」司猗紋對眼前那個本子又加緊了些專注,就像在說:也不看我正在幹什麼。這是賬,是關係著全家開支的賬。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準備離開這桌子、這本子了。那麼,買菜的任務也將要轉移給她。眼前的形勢既然不可更改,那麼,買吧,去吧,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再艱難也不過是拎著網兜出門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進菜店然後指給售貨員你要買的品種、數量。售貨員為你約好菜,你付給她錢,一個買賣的過程不就完成了嗎?幾年前我那麼小還會去「紅衛」給你買「光榮」呢,何況現在。當然,要完成這一切必然先做好請示,一個在早請萬示之後的又一次關於菜的品種、數量的請示,之後眉眉才能帶著由請示得到的部署付諸行動。 眉眉從門後拽下一隻專為買菜而用的尼龍網兜,站在司猗紋跟前。 「今天都買什麼,您說吧。」她問司猗紋。 司猗紋的眼和筆仍然不離本子,她正在做著計算,綜合著支出項目欄內那條紅線前後的數字,她算得認真寫得仔細。 眉眉做了請示就不再向司猗紋發問了,她就那麼站著等待司猗紋的回答。半天,司猗紋的計算告一段落才騰出工夫回答眉眉。 「這要看情況,我每次都看情況。」她說。 「可您……」 「我什麼?」司猗紋放下筆,沖眉眉轉過臉。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還以為你是孩子嗎?你的事哪點還像個孩子,」司猗紋終於將她為眉眉設置的迂回圈開了一個口,她希望眉眉現在就順著這個口子往裡鑽,鑽進去才是正式交鋒的開始。 眉眉卻躲過了這口子。也許她覺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誘敵深入」才故意裝出一副糊塗相兒,也許她什麼也沒感覺,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難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險,假如那冒險將換來婆婆更激烈更豐富多彩的「找茬兒」的繼續,就不如儘快去完成冒險,那時韭菜、茄子、西紅柿、茴香早已不具意義。 「給我錢。」她不加人稱地向司猗紋伸過一隻手。 司猗紋掏出錢包,從裡邊挖出幾張單角人民幣遞給眉眉。 眉眉拽過錢,一個急轉身出了屋門。司猗紋叫住了她。 「你回來!」她喊。 司猗紋不願意這場精心設計的不宣而戰就這麼由於眉眉的急轉身出門而告終。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這場不宣而戰的戰鬥繼續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發癢之時對於姑爸的需要那樣,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臉漲得更紅,她需要她的目光對她更銳利,她需要她的後脖梗沖她更強硬。不,也許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葉龍北那樣從她身上掠過,然後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著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著:「司猗紋,你想幹什麼?」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時她才能帶著這需要之後的新鮮感和一種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這個小人駁得體無完膚。那時她的一切證據才能成為證據,她那用眼光從四面八方搜羅來的一切獵獲才能成為真正的獵獲,她那一切由感覺而來的感覺才能成為有價值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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