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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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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龍北的話對於眉眉實在就像一個謎團。這謎團近似於胡說,然而這謎團這胡說使她不能平靜,這和她每天對於那些語錄的選擇形成了對比。當她選擇語錄時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間的是非都規定在那個巴掌大的小本子裡。小本子能明確告訴你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什麼時候要像「繡花」,什麼時候要用「暴動」。而葉龍北的胡言亂語卻能頃刻打亂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閉眼便是黑雞白雞和鳥的飛翔,她回憶著那一隻只雞的形象,對比著她們在不同時候的不同臉色,還有她們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雞能趕快為她的同類做出姿態,為什麼她不能下蛋?她一定會,那蛋就正在她肚子裡形成。 「對,一點不錯,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裡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裡偷偷觀察那只不下蛋的雞,葉龍北突然在她身後說。眉眉嚇了一跳,因為葉龍北正說著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聲音貼上她的耳朵,她鎮靜住自己。 「世界上沒有一條直線。」葉龍北說。 「您是說雞不下蛋?」眉眉問。 「一樣,什麼都一樣。雞下蛋是這樣,一切自然現象也是這樣。」葉龍北說。 「那,磚縫不是很直嗎?」眉眉指著方磚院子說。 「你大錯特錯了,每條磚縫都有數不清的自然彎曲。」葉龍北說。 「那尺子畫出的線呢?」眉眉問。 「問題就更大了。又有什麼絕對的直造出一把絕對直的尺子來呢?」 「最直最直的紙邊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鏡下去觀察。」葉龍北做了一個果斷、肯定的手勢,「不,直線只在觀念裡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飛上哪個星球,這才是觀念中的直線。你懂嗎?」 眉眉搖搖頭。 「觀念」對於眉眉的遙遠使葉龍北暫時停止了這番論述,但是沒過兩天他就又對她講起關於曲線的一切了。 葉龍北對眉眉的一切論述也許並不是為了她的聽懂,他只是要她聽。後來當他發現眉眉的聽也不是為了懂,只是為了聽時,他放下心來。他覺得在這裡他終究又找到久違了的言論傾瀉源泉。 一切言論的產生都是以使人聽懂運用為目的,但世間一切言論到底又有多少人聽懂呢?如果言論是大海,那「懂」不過是海中一粟。然而人們還是講著聽著,講與聽都是為了自己靈魂的充盈,講與聽都是一種象徵。 葉龍北的講也是一種象徵,那實在是自己講給自己的靈魂聽。南屋那個手上常常裂著小口子的正呼吸著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見的充盈著骨血的靈魂。 司猗紋每每聽見葉龍北對眉眉的種種奇談怪論,便想起他從她身上繞過去的那股眼光。這時的司猗紋會更加氣惱。她覺得葉龍北敢於開口大模大樣地同眉眉說話,實際是對司猗紋的不恭敬。對於不恭敬的他,司猗紋用不著篩選自己的言辭就可潑給他任何言語。她可以用指桑駡槐、聲東擊西的辦法,去回敬這個連早請示都沒資格參加的、只知道研究雞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於是在司猗紋眼裡雞也成了人間的邪惡,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雞的——被葉龍北研究。 「眉眉!」司猗紋在屋裡高聲呼喚,「還不回來,沒聽說正流行大腦炎哪!」 有時司猗紋故意和羅大媽邊走邊說:「最高指示說得好,在拿槍的敵人消滅後,這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 有時司猗紋還會故意在指桑駡槐裡加上一點市井氣,她覺得這樣更解恨:「什麼東西!」她沖著西屋窗戶說,「老鼠咬茶壺——滿嘴的瓷(詞)兒。」 葉龍北對司猗紋潑給他的言語卻不加任何品評,他想,一種自衛吧,一種無須還擊的自衛。 眉眉漲紅著臉回到屋來,坐在床上不動。司猗紋明顯地感到,眉眉的紅臉並不是心虛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紋還要惱怒的惱怒。她預感到終有一天這惱怒將一發而不可收拾。 每天,眉眉還是認真完成著對於語錄的選擇,認真完成著對於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棗樹下儘量不看腳下雞的追趕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線和曲線,一切都如同過去,她率領起眾人。大旗在她身後一身油墨味兒,他不時帶給她一張「特大喜訊」。 單是一張「特大喜訊」,可能不會引起司猗紋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著那「特大喜訊」,眉眉又不斷接到大旗的其他饋贈了——如果那「喜訊」就是饋贈了話。那也許是一張高舉著紅燈的李鐵梅和李奶奶,也許是一張被射進山洞的陽光照耀著的大春和喜兒。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提壺倒茶的阿慶嫂……這些早已為人熟知的形象並不珍奇,他們是全民的榜樣,也是全民共用的裝飾。在大旗和眉眉之間,這饋贈的意義遠在榜樣和裝飾之外。這是饋贈,卻不能說普通。假如從前那些書的收藏家們極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獲得便是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對她說:「這張,是我機器上下來的第一張。」「這張,你仔細看看,幾十令紙我單挑了這張。」「這張,紅版輕點,我看顏色挺真。」……這又仿佛國外那些名畫收藏家了,他們就是把具備這些條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價值的目標。有些印刷品收藏家為了買到印刷機上第一張倫勃朗,不惜傾家蕩產;而一張缺版的魯本斯據說可以換一幢中世紀別墅。在一家博物館裡一張套版有誤的裸體瑪哈總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並論。雖然這些關於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許多年之後才聽說,然而現在當大旗把這頭一張,把這紅版的不准饋贈給她時,她已經本能地感覺到它們那非比尋常的價值。既是第一張,又是僅僅一人的獲得,它們的價值又何止是連城呢? 眉眉接過這些饋贈,仔細著雙手將它們捧回屋來。她並不聲張,也不做張貼,只把它們小心地折好、撫平,碼人她的小床頭櫃,表面再遮蓋些衣服。慢慢地,她這小櫃裡已經有很厚的一遝「特大喜訊」和那些價值更高的饋贈。引起司猗紋注意的正是這些使眉眉激動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饋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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