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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葉龍北坐著自己的朱面板凳,把兩條瘦長腿別個「麻花」在院裡和雞說話。

  「哎哎,我說你,怎麼回事?」他在指責一隻黑母雞。那黑母雞顯然對吃喝有些霸道,獨自貪婪地吞著盤中餐,還蠻橫地阻擋著別「人」。「你不聽是吧?好,你等著。」葉龍北顯出些激動,仿佛就要對那黑雞採取措施,但他只是坐著不動。

  「你也不要退縮嘛。」他又在指責被擠出飯盆的那只白雞了,「也要勇敢一些嘛。坐等是要倒黴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說成「似不似」。他用問的口氣去鼓動那只怯懦的白雞,白雞受了鼓動,果然伺準時機邁開大步沖向了那飯盆。它吃起來,吃得很勇猛。

  「這就對了嘛,似不似?」葉龍北說。

  眉眉真正地注意葉龍北,不是那天她從姨婆家回來沖進院時與他的首次見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對葉龍北的觀察品評。她注意他是因為他和雞的種種交流。她覺得世上有人,有樹,有房子有煙頭,就應該有這種交流。這交流不知為什麼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遠在異地的爸媽,雖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媽誰也沒有養過雞。這種交流還使她突然覺得她的十三歲完成得太單調——她十三歲了。就好像大家總在說著「行」「是」,卻沒有一個人說「不行」「不是」。她猜想著有一天當你說「是」時有人卻說「不是」,當你說「可以」時有人卻說「不可以」時世界該是什麼樣子。現在葉龍北和他那雞的融洽,就是對這院子的一種不融洽,就是他們共同對這院子整日發表著「不是」「不行」的聲明。

  眉眉對這瘦高個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懼怕,一面又覺得她和他就像有著一種無法抹去的內在聯繫。有時她忽然覺得這感覺近乎一種放肆,她應該為這種放肆感到慚愧。為了這慚愧,早請示時她應該面對那張印鐵去請罪,從她率領的這個儀式中求得一份饒恕。她真地這樣做了,但當那儀式結束,棗樹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雞白雞的世界時,儀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於是,當葉龍北開始了和雞的對話,眉眉終於出沒在他的眼前。那出沒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不該添煤時她偏要進一趟廚房;為了在樹下晾曬點什麼,昨天剛洗過的手絹她也要再把它弄濕晾起來。

  「哎哎,你又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葉龍北對雞說。

  眉眉看見一隻黑雞正在奔啄一隻白雞,它追趕著它,一定要把它驅逐出雞群。白雞逃竄著驚叫著。

  「你看,她一定要欺負她。」葉龍北對眉眉說。他第一次同面前這位女孩說話。

  眉眉沒有絲毫的準備,她驚異著,卻認真注意起腳下這雞和雞的追趕。

  「她們所以這樣對待她,是因為她從來也不下蛋。」葉龍北說著,注視著眉眉,「難道這能怪她嗎?這怎麼能怪她?她並沒有忽略自己這個暫時的弱點呀,她才不願意和她們一樣去爭吃食物。別人下蛋時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漲紅著臉。你見過雞是怎樣紅臉嗎?」葉龍北問眉眉。

  「我沒見過。」眉眉終於做了回答。這是她對葉龍北的第一次回答。

  「雞也要紅臉的。你別以為她們的臉都是紅的,那紅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們下蛋、害羞、激動都要紅臉。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雞。」葉龍北把一隻正鑽在窩裡下蛋的雞指給眉眉看。窩是用舊木板釘成的。

  這種用舊包裝箱板釘成的窩一共有三個,它們一字排開,排在西屋的屋簷下,從前姑爸在那裡碼煤。雞窩上邊是窗臺,那把藏匿金戒鎦的撣子就在那裡戳過。一隻雞窩上還有葉龍北的名字,好像是郵寄什麼東西用過的木箱,上邊寫著「葉龍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鋸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於和地面接近的緣故,也變得模糊了。只有「葉龍北」清晰。眉眉看見那只白雞就正在這只窩裡下蛋。那雞半蹲在裡邊把頭使勁歪向一邊正努力生產,臉漲得通紅。眉眉把這張正在生產的雞臉和那些悠閒自在的雞臉做著比較,她覺得葉龍北的分析觀察果然正確。但因為那雞的臉是因為生產而紅起來,刹那間眉眉覺得自己的臉也很紅,她覺得偷看一隻雞下蛋就像在偷看一個人的分娩。

  一隻雞蛋就在雞和眉眉都漲紅著臉的同時掉了下來。眉眉親眼看見窩裡那一團白色亮光的誕生。但她不願去想那團亮光到底是從雞的哪一部分脫離而出的。

  白雞歡叫著從窩裡奔跑出來,在葉龍北面前報功似的高唱著雞的「分娩歌」,倒叫葉龍北一下子失卻了對她的興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這本身沒什麼了不起。正常的生產。」他說。

  果然,雞不再高唱。

  「雞有耳朵嗎?」眉眉好奇地問。

  「當然有,為什麼沒有?我這就指給你看。」葉龍北說完抱起一隻雞,捋起它眼睛旁邊的短毛,一隻豆大的小孔便顯露出來。眉眉湊過來,清楚地看見了那小孔。

  「記住,雞的耳朵是隱蔽的。」葉龍北說,「可這不意味著它不靈敏。就像導體和半導體,開始人們還以為半導體絕對趕不上導體的靈敏度呢。結果怎麼樣?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學的,自然科學好玩不好看。也許有一天你一定要問我什麼才好看,可惜到目前連人類學也無法解釋這個問題。很多很多。比如飛吧,飛就很好看。」

  有幾隻麻雀被葉龍北信手從雞群中轟了起來。

  「你看,」他指著空中,「你注意一下它們的翅膀,有多美,一種運動中的高度平衡,因為那是飛翔。飛翔是很美,可鳥的翅膀本身的美並不亞於它的飛翔呀。我還是要說飛翔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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