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玫瑰門 > |
六十三 |
|
姨婆把這一切描述得平靜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種自然現象——秋天了,樹還能不落葉?風雨冰雹來了還能不損壞一些花草?她把手裡的蜜供放回紙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搖搖頭,她發現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奶頭。她不看蜜供,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紋,只盯住竹簾往外看。她看見門外的爐子和爐子上的水壺,原來爐口的火苗還沒上來。她想那是因為剛才姨婆只顧坐壺,找碗卻忘記開火門。她本來可以替姨婆去打開,但她沒有站起來。她希望那水不必坐開,坐開了司猗紋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顯得可憐,婆婆就越是顯得比姨婆嬌貴。她尤其不願再看見婆婆送給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運都匯人了那個紙包,那紙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開始心焦、不耐煩,她對靠在她身邊的寶妹不表示一點熱情,這使得寶妹終於先開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來。寶妹和固眉的不耐煩使司猗紋也坐不下去了,她拿出錢夾掏出二十塊錢放在姨婆手裡說:「裝副假牙吧,吃東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們也不寬裕。」姨婆說。 「就別推辭了。」司猗紋說。 姨婆這才將那錢卷起,毫無顧忌地撩起衣襟塞進褲腰上的一個口袋。 司猗頻把司猗紋送出家門,不等和她們認真告別就掩上了院門。 司猗紋完成了對妹妹的拜訪,如釋重負地往回走。司猗頻那空曠的大屋子,待客時那一字排開的陣勢,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糊的乳房都沒給她留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著她這東城之行終於抵消了她對妹妹的出賣。「裝副假牙吧!」她想著自己那句最最真實的話,那話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錢的動作就是她這抵消的證明。 汽車在長安街行進,她第一次感到原來長安街已經不是過去的長安街了,它比過去的長安街要寬闊好幾倍。她還第一次發現這條街上少了那種老式的有軌電車,從前有軌電車從長安戲院門前通過時,司機得拼命踩著車上的鈴鐺提醒擁擠在那裡的人們閃開。現在那裡有許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車。當她回身找眉眉時,卻發現眉眉已獨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輕易地就把司猗紋和寶妹甩下好遠。 司猗紋在後邊招呼眉眉,寶妹也呼喊著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眉還是快步向前走,直到過十字路口橫穿馬路時她才停下來。司猗紋快步向前又開始叫她,眉眉只向後看了司猗紋一眼。司猗紋明顯地感到她從未見過外孫女這種眼光,也許這眼光本不可能發自人眼,倒像是一隻憤怒的貓,那是貓逃脫人類時蔑視人類的一種眼光。 眉眉是要逃脫人類,面對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糊的乳房,她不再感到像看見姑爸下體插著鐵棍時的驚懼,她的靈魂只生髮著震顫,這由人給予她的震顫使她不能不逃脫人類,為了這逃脫她必須自顧自地向前走,她堅信這走一定能變作飛,飛過馬路飛過風馳電掣的車輛。那麼她必得把作為人的司猗紋甩在後面才能實現這逃這飛,哪怕是逃和飛的模擬。 司猗紋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麼,她抱著寶妹奔到眉眉跟前,騰出一隻手扳住眉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從她手下逃走了。眉眉聽見司猗紋一聲尖叫,也許她和寶妹一起倒在路邊。 她完成了逃和飛的模擬,也許那並不是模擬,為什麼當她向風馳電掣的車輛撞去時她能騰空而起,為什麼她能把包括婆婆地內的一切人都拋在後邊難道那不是飛著對人的逃脫嗎? 她卻又降落在響勺胡同的那棵棗樹下。她一落下就遇見了人,她眼前是一個瘦高個子有著兩條長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誰?他像書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開。 她逃進了屋,她覺得那人還在院子裡觀察她。 這一年的春天特別玫瑰。 特別玫瑰的春天使眉眉總想把那些互不關聯的名詞聯繫在一起比如襪子牌暖壺、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鬧鐘牌手錶、眼鏡牌鋼筆……從來也沒有人給商品這麼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瘋狂的飛越西長安街的奔跑中飛向了她的十二歲。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收到了媽寄給她的一個小包裹。她知道包裹裡是媽親手織的一頂毛線帽。她知道媽常把這個季節該做的事推到下一個季節去,於是冬天過去了,媽寄來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並不急於拆開包裹,她願意先隔著那層在郵局沾染了黴潮氣的包布去揣摸猜測,猜測它的顏色和針法,紅色還是綠色,平針呢還是元寶針。當她猜出那是由元寶針織成的一頂紅帽子時,才找出剪刀破開了媽縫得很潦草的針腳。她大體猜對了——用元寶針織成的有著兩根長長帶子的毛線帽,卻沒有猜准那帽子的顏色。帽子是紅色,但不是她想像中的紅:紅領巾、紅旗、紅袖章……這帽子的紅是一種她叫不出名字的紅。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顏色她不知道,單說紅色她就那麼不瞭解。眼前這種紅色使她覺得是一種有生命的嬌豔,那紅所以是紅,是因為它浸滿著紅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緊就一定能把這帽子攥出汁液。許多年後當蘇眉真地和顏色打起交道她才瞭解到那紅的名稱。她所以一直保持著對於顏色的敏感和酷愛,總覺得和那頂帽子有關。帽子蓬鬆了她那板結的靈魂,那顏色的汁液浸潤了她那開始紊亂的身體。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熱很癢;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頭上,身體便微微膨脹起來。原來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見慣的樹木發芽、草地泛青、花叢中飛起了蝴蝶,不是週末當她從寄宿學校回來媽媽命她脫掉棉襖只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媽粗心地把冬天的禮物拖到了春天。 她開始愛聞麵粉發酵的氣味,常常一個人跑到廚房掀開扣在發面盆上的蓋子聞那麵團的酸味兒甜味兒,那味兒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陣陣慌亂。她伸手揪起一團面,麵團內部那些膨脹著爆破著的蜂窩被她拉得又細又長,像早春無聲的雨絲像龍鬚麵。她又把它們摔回面盆,洗淨沾過濕面的手,她覺得她不太得體。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兩腿並得很緊,雙臂伸得很直,仿佛嚴肅地迎候著一種變化的到來。她的迎候悄悄地實現著:她的胸脯開始膨脹,在黑暗中她感覺著她們的萌發。她知道有了它們剛才能變成女人變成母親。而現在她就是它們的母親。它們的萌發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們體內的奔流。她總想看見正在變化著的它們,也許眼睜睜地看自己是一種罪惡可是她企盼著這種罪惡。白天當她獨自在家時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過張開的領口壓著眼皮向下觀看,她看見了它們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驚慌又滿足。她挺起胸來,走到穿衣鏡前不厭其煩地照著自己的側面,側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鮮的小弧線使她特別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