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玫瑰門 >
六十二


  眉眉也失去了一頭紮進姨婆懷裡的念頭,她發現了姨婆的自慚,也發現自己少了對姨婆那胸脯的欲望。

  姨婆為眉眉撩起簾子,眉眉鑽進簾子進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嚀,當她確信這屋裡這院裡沒有別人時,才把手中的紙包放上一隻闊大的杌凳。她對姨婆說門外還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紋抱著寶妹進了司猗頻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頻插上院門。

  在屋裡,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著對方的臉,仿佛她們已失散許久。在「許久」的歲月裡司猗紋的氣色仍然完好,司猗頻卻變得如此憔悴。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兒還像個人?你還是那麼嬌貴。」姨婆形容著自己,又誇著司猗紋。

  司猗紋沒有為妹妹證實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嬌貴。她只覺得妹妹用嬌貴來形容她,倒使她像個時代的潛逃犯。本來她也應該和眼前的妹妹一樣才正常,然而她潛逃了。她開始努力判斷運動到底使司猗頻受了多大衝擊。

  除了眼前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發現這屋子異常空洞,屋裡只剩下一張木床和一個開了裂的大杌凳。幾隻飯碗和一把綠色鐵壺就散放在窗臺和牆根,連張桌子也沒有。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間剛釋放過犯人的女牢。這「牢」的裡屋門上還貼著一張寬大的封條,封條上寫著封門的年、月、日,還寫著「私拆封條小心狗頭。」只有屋角那摞帶銅飾的舊羊皮箱沒有變動,它們像過去一樣整整齊齊地碼著,那是八隻。

  「怎麼沒動這箱子?」司猗紋開門見山問妹妹。

  「你當那還是箱子?」司猗頻說,「你敲敲。」

  司猗紋走過去,老練地在舊皮箱上拍了幾下,那箱子不僅聲音空洞,而且像沒有重量似的搖晃起來。

  「知道了吧。」司猗頻說,「看著還是箱子,可早讓人從後面給割開了。你知道那裡邊的東西。」

  司猗紋知道那些箱子裡的東西,司猗頻從不瞞她。那是司猗頻一生的積蓄,她只相信細軟和名貴的毛皮永遠也不會掉價,箱子裡就積滿了細軟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沒法兒跟你通個信兒。」司猗紋說,「我就交得早。」她顯出些遺憾,也顯出些惋惜。這遺憾和惋惜任怎麼理解都可。

  「你准以為是外人割的,誰都會這麼以為。」司猗頻說。

  司猗紋疑惑地看著司猗頻。

  「不是外人,是業偉和他愛人。敢情這些年我攥著鑰匙竟守著八隻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兒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頻解釋了司猗紋的疑惑。

  業偉是司猗頻的獨生子,結婚不久就搬出去單過了。原來是兒子串通兒媳鑽了母親的空子。司猗紋想起中國歷史上的內憂外患,如今用它來形容妹妹是再恰當不過了。內憂外患妹妹都趕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頻說,「追問我箱子裡的東西轉移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怎麼說他們都不信,打罵了我一天一夜。後來就把一隻空皮箱拴上鉛絲掛在我脖子上讓我遊街。鉛絲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沒辦法忍受才讓他們去叫業偉。業偉兩口子都來了,不但不承認,還說我誣賴他們。他們為了表示和我劃清界限……」

  司猗頻打住自己的話,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紋和眉眉臉上交替著,像是讓他們猜,看誰能猜得著他們是怎樣對付她的。

  司猗紋和眉眉默默地猜測著,無非是和外人聯合起來的暴虐、打、罵……

  司猗頻剛想起把床邊指給她們坐,司猗紋、姨婆和眉眉一字排開坐上床沿,她們面前是那個杌凳和紙包。寶妹靠在眉眉身上東瞅西看,司猗頻繼續跟她們說著自己。

  「他們還說我那個繼父在臺灣。我說他是打仗陣亡的,被解放軍打死的。他們說誰作證,當時我就想到了你。我說我姐姐司猗紋作證,屍首運回北平是她親眼得見。他們問你住什麼地方,我說了響勺胡同。」

  「那還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說出殯時那麼興師動眾。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頻說,「可他們說內查外調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是考驗你的時候。我說他是真死了,他們說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是資本家的臭老婆。我說我先生在開灤做事不是資本家,他們也不信,讓我脫了褂子卷起褲腿跪在院裡的爐灰渣上,後來我什麼都承認了。其實我也糊塗,在那時候承認和不承認又有什麼區別,承認了倒輕鬆,不承認得付出辛苦。當時他們說我殺過人我也得承認,我殺沒殺過人得由他們來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我殺沒殺過人?」

  姨婆說著站起來搖了搖暖壺,暖壺是空的,便從牆根提起那只綠鐵壺到院裡爐子上坐開水。她把壺坐上爐子,回屋從窗臺上拿下兩隻飯碗說:「連個茶碗都沒了。」她把兩隻空飯碗擺上杌凳。

  司猗紋看見空碗,想起她買的那包蜜供。她打開紙包,為妹妹舉出一坨。

  「嚼不動了,我已經嚼不動了。」姨婆說著張開她那張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讓司猗紋和眉眉參觀。但她還是接過了蜜供,在手裡托著。

  「打的?」司猗紋問。

  「打的、掉的都有,也該掉了。」司猗頻對牙的事說得更隨便、更輕鬆。「還有這兒,都給你們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見姨婆胸膛上滿是疤痕,深紫色發亮的皮膚上蜿蜒著皺褶,像人手隨便捏起來的棱子。左邊的乳房上少了乳頭,像肉食店裡油亮的小肚。

  「我剛才說業偉為了證明是我誣賴他,也是為了表示跟我劃清界限,就把半鍋熱油潑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莢兒,半鍋熱油就坐在爐子上。他小時候我不叫奶媽喂,都幾歲了還叼我的奶頭。現在他把它給燙掉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