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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司猗紋願意讓過去淡遠得沒有痕跡,願意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司猗紋。這已經不是虛幻不是空想,她已經去向目不識丁的居民宣講奪權了。現在一張麻將桌進院,卻使司猗紋又成了過去的司猗紋。這張四面都有小抽屜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紋過去的一切的見證。交家具那天她最願意把它交出去,可現在它又回來了,見證人又回來了。

  司猗紋從揚州懷抱咽了氣的莊星回到家,公婆就正圍在這張麻將桌前。他們在燈下看見莊星那張蒼白的臉和司猗紋呆癡的眼神兒,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莊老太爺一把扯下桌上的絨毯,將剛剛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駡司猗紋,罵她既是千里尋夫為什麼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邊,卻抱著病中的長孫回北平;他說是一個女人的反復無常葬送了長孫的命。司猗紋無從解釋那裡的一切,只把莊星橫抱在懷裡低聲抽泣。丁媽解釋了一路的前前後後,說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咽氣的,而司猗紋離開揚州也不是她的過錯。

  莊紹儉也因兒子的死趕回了北平,並借此向父親提議不再遠離家門,要去天津謀職。莊老太爺仿佛故意要給司猗紋些難堪,馬上就同意了兒子去天津的提議。

  莊紹儉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幾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紋每每回憶起那次莊紹儉在家的日子,只記得他似乎就做了兩件事。一是和朋友圍坐在那張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後對司猗紋的糾纏。司猗紋所以把那形容為糾纏,是因為她原本要拒絕他的,然而她還是在他的糾纏中接納了他。莊坦就是在這次他對她的糾纏之後來到人間的。莊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證實了司猗紋在糾纏中的不情願。

  這年,司猗紋的父親司先生因公務的變化也舉家遷往北平。他在響勺胡同的「勺頭」購置了一處可觀的宅院,並對賦閑在家的莊老太爺不斷有所周濟。莊坦的問世,司家對莊家的周濟,又便司猗紋的地位在莊老太爺眼裡有了變化,莊家的日子也開始靈活起來。然而莊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莊紹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學,莊家的日子又出現了窘態。

  司家目睹親家的拮据,主張莊老太爺賣了宅院,乾脆搬到響勺胡同與司家同住,司先生願意把一個規模不少的跨院送給莊家。

  司猗紋將父親的意思傳達給公公,莊老太爺權衡再三,終於帶著窘態接受了親家的邀請。但一住進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著一種寄人籬下的悽愴。相形之下司猗紋卻自在起來,她不是坐著司家汽車和父親一起聽戲赴宴,就是與她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春遊踏青。這一切的優越仿佛都是司猗紋有意展示給公公的,是對他那自視清高的無言的回擊。莊老太爺在司家住得氣悶住得羞惱,他將一切都歸結為自己的背時和司家的北遷。以至於當親家興師動眾地出面為他做六十大壽時,他卻惱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紋來。他開始在日記中一面感歎自己一面詛咒司猗紋,他用司姓的英文字頭S 來代表她。

  司猗紋無意中窺見了莊老太爺日記裡對S 的詛咒,她經過一大陣怒火中燒之後,便暗笑起公公那種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貧、既要自尊又經不住虛榮所惑的懦弱了。如果說從前司猗紋的確是全心全意為莊家的飽暖操心,那麼莊老太爺的日記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為什麼一定要助紂為虐呢?他是什麼?他不過是這個家庭裡一個沒用的擺設,擺著,繃著。她只有藐視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紋與刁姑娘之間為遺產展開了一場爭執。原來那刁姑娘是個有心計的女人,過門不久便練得一手與司先生筆體相同的行書。她人醜字不醜,用這漂亮的字體偽造了一份遺囑。遺囑裡說因司猗紋已出嫁,故司先生過世後財產應全部歸夫人及次女司猗頻所有。

  這個帶有明顯破綻的遺囑一下子激怒了司猗紋,她單槍匹馬四處奔走請律師打官司,結果司猗紋贏了,司猗紋終於贏得了一份可觀的財產。她決定離開這個沒了司先生、只有那個刁姑娘的司家。於是她坐著洋車跑四城,最後又是在東城找到一處不算闊綽、但還令人滿意的兩進宅院。司猗紋到底又「背」著那包袱一樣的公公離開了司家跨院,搬回了東城。

  莊老太爺又是和那麻將桌一起,跟隨司猗紋搬人了新居。這種本不該由女人抛頭露面的事,居然都由她一人的力量辦妥了。莊老太爺無言以對,他聽著兒媳的指揮,認可她理事的才能,一種妒忌加憤憤然的心情又萌發開來;從此他就要住在她花錢她跑四城買下的院裡,去做一個貌似的老太爺。於是在東城這套新居裡他開始氣急敗壞地斥責下人,加倍刻薄地對待司猗紋,他決心要用這種嚴厲和刻薄來支撐他這貌似的地位。他可以當著全家把丁媽為他端到眼前的飯菜倒掉,他可以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對司猗紋施以無理。他的日記裡對S 的言辭也更加激烈,甚至當他的大便出現偶爾不規律,也將那原因歸結于司猗紋為他安排的飲食不當所致:「今日出恭三次,便不成條,與S 的飲食安排直接有關。」

  莊老太爺對司猗紋的種種挑釁,更加激起了她對他的藐視。她努力經營著莊家,精細地計算著開支,和顏悅色地使用著下人,使莊家的下人很快成了司猗紋道義上的同盟。

  於是老太爺的懦弱,莊紹儉對家庭和兒女的不負責任,在司猗紋的經營才能對比之下越發惹眼了,這種對比的懸殊簡直就是給莊老太爺最直接的難堪和打擊。他開始用籠絡莊晨和莊坦的方法來貶低他們的母親,為此他不惜給他們講述連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兒經》,用那「經」裡的「道德」觀貶著司猗紋的一切一切。他還拿自己那點僅有的積蓄不斷給莊晨莊坦添置新裝。他給莊坦做不合乎年齡的上檔料子的西服,給莊晨買光可鑒人的漆皮鞋和長筒絲襪,他努力在孩子面前證實著他的存在。

  司猗紋暗笑著,卻故意當著孩子誇著公公的大方。

  這年春節,莊紹儉從天津回家來了。他空著兩隻手,臉色很黯淡,帶著一種不自覺的神不守舍坐在了那張麻將桌前。

  莊紹儉從天津回北平過年,被司猗紋接納下來。

  在除夕守歲之後的深夜,當莊紹儉還在院子裡徘徊時,司猗紋已精心調整了臥房燈光,精心為他們那張不常共用的大床做了鋪陳。她洗浴打扮完畢,便開始等待莊紹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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