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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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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不是沒有人稱司猗紋為老師,後來她雖然從那個位置上跌盪了下來,但那個稱呼還時隱時現著。在司猗紋的記憶裡,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稱她為司老師,如達先生。德國老太太也怪聲怪調地這樣稱呼過她。但如今不再有人這樣稱呼她了,羅大媽這一聲呼喚才使司猗紋一激靈。她慌忙從桌前站起,步態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讓您叫我了。」司猗紋笑著,顯出受寵若驚。其實她是在想:難道我能去叫你嗎?我知道你在家正動什麼心思? 「咳,學習的事,誰喚誰一聲還不都一樣。」羅大媽說著,和司猗紋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在居委會,羅大媽沒有鄭重其事地把司猗紋介紹給誰,也沒再稱呼她為司老師,當著眾人羅大媽甚至還對司猗紋顯出幾分漫不經心。她先說了幾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一陣,然後才宣佈讀報的正式開始。司猗紋展開了報紙。 人們對於司猗紋的出現,看來並沒有感到特別意外,也許街道上早巳做了佈置。她們只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說,看看吧,誰知這報上的字從這個女人嘴裡念出來是個什麼調兒顯然交家具那天她們大都聽過她的講演,但聽一個這麼大歲數的女人讀報,對她們來說畢竟是件新鮮事。 司猗紋讀報,沒有忘記先把報紙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鄭重其事地宣讀一遍。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換,它關係著全報當天的方向。司猗紋鄭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頭版頭條上的文字。那文章是報道一個地方奪權的事,說那個地方一個叫「工造司」的造反組織已經從那裡的一小撮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裡「全面徹底」地奪了權。文章還說現在就是要奪權,奪權就是改朝換代,「我們對所有的權都要奪」,最後還引用了領袖的原話說,「革命力量起來了,全國就有希望。」 司猗紋讀完報,接著是討論。人們對那內容表現著應有的義憤和應有的高興,說這權就得奪,黨、政、財、文大權不能成年間把在一小撮走資派手裡,那些走資派當官的看來神氣活現,其實什麼事都幹,還不如咱老百姓乾淨。有人說有個省的書記到一個地方休養,每次偷一條毛毯,臨走時他老婆連廚房裡的黃花木耳蝦皮都倒光了,這種人掌權就是資產階級掌權。 還有人說偷毛毯算什麼,一條毛毯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塊錢。她知道一個領導幹部有五輛汽車,紅黃藍白黑。這紅黃藍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滿洲國旗,不信你想想。淖五輛車一坐多少年生是沒人注意。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邊睡覺? 還有人說,有個當官的在老家蓋房子用琉璃瓦,這東西在從前只有皇帝才能用,這不是復辟的野心是什麼? 又有人列舉了一些走資派們的荒唐來證實這奪權的必要。但這些道聽途說越來越離奇越來越離題萬里,連走資派吃魚舌頭人腦子都提到了。最後還是由羅大媽撥正學習態度,再由司猗紋念了一段關於中國援助一個像明燈一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修建紡織廠的事,學習會才宣告結束。 散會後,這些基本成員並不急於馬上離去,她們紛紛使著眼色,似乎在等待一個什麼時刻。司猗紋感覺到那眼色,便向羅大媽告辭,出了居委會。 司猗紋的眼力是大有必要的。原來居委會的這些基本群眾和骨於真的在等待一個時刻,近來上邊不時給街道分發一些貧農票,那票只發給經過驗證的三代貧農。憑了貧農票可到指定地點去買抄家物資,那價錢便宜得如同象徵性收費。有時兩塊錢能買一張三人大沙發,十幾塊錢可買一張全新席夢思大床,二十塊錢便能買回一套明式硬木家具了。至於那些低檔的桌椅衣櫃之類,也就值幾根冰棍。然而人們還是為這種票證的價值糾紛著,為了平息這不必要的糾紛,居委會又實行抓鬮的辦法,卻也終未使那攀比、摩擦終止。後來那攀比和摩擦的平息卻是靠了一些傳說。原來持貧農票者運氣的好壞並不在於你所得物資的固有價值,有時在那看來寒酸的東西內部卻潛藏著你萬萬料想不到的可觀的意外收穫。這意外的收穫能把你驚得目瞪口呆:一隻普通枕頭裡就可塞滿上百雙正在時髦著的尼龍襪;北城有個聰明人巧妙地撬開一個床頭櫃的夾層櫃門,櫃門裡竟夾掛著幾十塊瑞士表:全新的大英格、歐米加……衣櫃夾層裡塞首飾,沙發靠墊裡塞尼龍褲衩,最使全城貧農興奮的是東城某人偶爾撿起一張被人扔掉的貧農票,憑它花四塊錢買回一個舊席夢思床墊,回家拆開一看原來裡邊碼滿了十元一遝的人民幣。那人被傳得連胡同門牌號碼姓名全有,於是那些不脛而走的使人興奮的消息終於不再為那票證本身的價值而計較。她們只需從她們主任手中押寶似的抓了鬮,再由她們的男人蹬上平板三輪去那個指定地點拉貨。 響勺胡同已經分發過這種神秘莫測的票證了。平板三輪在胡同裡奔跑著,許多宅院不時傳出敲擊聲。一切有著疑點的木質家具破大拆大卸著,仿佛購買不是目的了,目的在於回家之後這拆和卸。枕芯裡的羽絨、木棉在胡同裡飄揚;席夢思床墊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朵朵彈簧神經質地痙攣著。只是到目前為止全胡同收效甚微:除有一家在一隻抽屜底層撬出一副銀鐲子外,尚沒有重大發現。 人們熱切企盼著下一次的鴻運來臨。 羅大媽也抓到一張票,表面看她的手氣不能算好,她僅抓到一張桌子票。羅大媽以此一再證明著她的大公無私。她拿這鬮買回一張比八仙桌小些的、尚屬硬木之類的方桌。當大旗把桌子從三輪上卸下來扛進院子,司猗紋立刻就發現了它的出處,就像認出了一位闊別已久的老熟人。 莊家的那張麻將桌。 前不久她曾親手把它交了出去,誰知它竟像莊家一個流浪漢似的,在外邊飽嘗了人間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門。原來這些沒有思想、但又不完全為人所知的木頭家什就這樣在人間循環周遊著。此時司猗紋見到這位莊家的「老熟人」沒有更多的傷感,她只是希望羅家也該像那些傳說著的人們一樣,為了從那裡找出人間珍寶而將它卸開拆開劈開,劈個稀巴爛,然後當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煙,讓她不再看見它。羅家在廊下圍住那麻將桌也熱鬧了一番。他們沒有拆它、劈它,羅大爺把它翻轉過來四腳朝天,敲擊了一陣,內行似的估量著它的厚度和容積,又將那書本大小的用來放籌碼的抽屜取下反復地掂量。當他們都確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穫時,才掃興著把它抬進了屋。 三旗罵著羅主任廢物,三旗只是拿腳踢那小抽屜,羅大媽從三旗腳下拾起了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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