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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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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紋的舉動倒成了對莊紹儉的一種氣勢、氣魄、氣焰。西服革履的莊紹儉終於進了司猗紋的房間,但他只是在屋裡踱步。他的踱步看上去不甚自如,他和司猗紋保持著距離。 司猗紋漫不經心地往床前的炭火盆中添炭,木炭加進去,火苗劈裡啪啦濺起來,房間變得暖融融的。 莊紹儉在暖融融的房間裡到底上了床,在司猗紋為他和她造就的這塊天地裡,他還是與她保持著距離。——司猗紋對於距離很是不陌生,傲慢的,討嫌的,沉悶的,故意的,高高在上的,怒氣衝天的……有時她戰勝了距離,有時距離戰勝了她。今天司猗紋領受的這距離不似平常,那像是一種罕見的猥瑣。這猥瑣卻使司猗紋表現了前所未有的寬宏和前所未有的對他的需要。假如莊坦的誕生是那次他糾纏她的結果,那麼現在倒像是她在糾纏他了。最後,就像那次她終究敵不過他對她的糾纏一樣,他也沒能敵過她對他的糾纏。 莊紹儉服從了司猗紋對他的糾纏,但她終究沒有任何獲得。她放棄了他。莊紹儉早已轉過身子。她覺得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擋住自己。 司猗紋想,萬變不離其宗,感覺雖新,原因卻舊。做愛需要的是無邪,沒有無邪有赤裸裸的肉欲也行。此刻莊紹儉哪樣兒也不具備。你看起來猥瑣、自卑、緊張、膽怯,這是你對我表現的一種,一種表現罷了。她沒有再糾纏他,只是不斷觀察他。每日 他都是眼光呆滯,神情恍惚,她猜測著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幾天後,莊紹儉就像突然歸來一樣又突然離去了。這種突然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逃避,他就像從一個預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樣,他又像逃避一個已經由他造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許已經變成事實。 事實不久便被司猗紋證實了。司猗紋突然感到身體有一種陌生的不適:先是排尿時的異樣感,之後又發現大腿兩側鼠蹊線上的紅斑。她像遭了電擊,她頭昏目眩著為那現象尋找答案,她想起在揚州莊紹儉說過的「小紅鞋」和她的那兒;她想起八大胡同裡的蒔春院;天津不是還有個著名的裕德裡嗎?她想。由此她還想到北平的街道胡同那些陰暗角落裡張貼的那些廣告,為難以見人的病症而張貼的難以見人的廣告。原來肮髒的病症卻都被冠以最美麗的字眼,「花柳」「楊梅」便是對那類疾患的統稱。 司猗紋沒有一味去詛咒莊紹儉的不潔,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這具光潔白淨的肉體對他的糾纏,這肉體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潔吧?從此她就像懲罰自己一般,常常赤裸著下身叉開雙腿在床上靜等。她等待著一個時刻,等待著她那乾淨的靈魂從這不乾淨的肉體不乾淨的陰道裡穿越出來,讓那靈魂無牽掛地向上升騰,向無人無物的境地升騰。 她躺著,她願意用這個放蕩的自由自在的無所顧忌的見不得人的姿勢,褻瀆她精心營造的臥房精心營造的家庭。她願意忘我,在忘我中讓自己爛掉,她爛得越徹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著洗臉水進屋的丁媽嚇了一跳。丁媽無法想像她所崇敬的大奶奶如何會用這種姿勢來迎接她。她扔下臉盆,心裡怦怦亂跳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一生中從未見過裸體的女人她甚至沒見過她自己。現在她不知是驚還是奇,還是驚奇。她呆立正床前不敢開口又不敢離去,後來她還是橫下一條心選擇了離去。但是司猗紋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訴了丁媽。 對丁媽的訴說畢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這個詞,她的靈魂不忍拋棄這個肉體她又生出了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開始讓丁媽去那些陰暗角落裡,從那些泛著尿堿的廁所牆上那些犄裡旮旯的電線杆上發現那些救人廣告。 她們終於發現了一種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藥品「606 」。用了它。 幾個月後,司猗紋那些現象消失了,她無人知曉地發病又無人知曉地康復了。當她確認自己的體內徹底排除了最後一絲病毒時,她才把自己投進丁媽懷裡哭起來。許久以來她一直尋找著一塊可以哭的地方卻尋找不到,她常覺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淚的地方卻很少,她在尋找一種可供靈魂暢遊的空間而不是一塊具體的地皮一個房間一片樹陰,現在丁媽那寡淡樸素的襟懷終於承受了她靈魂的暢遊。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紋辨別出「606 」符號的鄉下粗人並不明瞭在她懷中悸動的這顆頭顱裡到底裝著些什麼,她只是用她的靈魂感悟,接受著這頭顱裡的悲悲喜喜。 司猗紋四十歲。她以一場慟哭結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種歷經摧殘、出浴淚河、再無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嬌豔得可疑的丰姿又出現在家人跟前。莊老太爺終歸沒有明瞭兒子扔給了司猗紋什麼災難,也終歸未能瞭解司猗紋已是大病初愈的兒媳。他只感覺到她比過去新鮮,連姑爸也覺出司猗紋身上哪兒都是光彩。 在毒水裡泡過的司猗紋如同浸潤著毒汁的罌粟花在莊家盛開著。從此她不再循規蹈矩、矯揉作態地對待自己,她經常用她那個習慣了的姿勢大模大樣地把自己劈在床上。她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勢,這姿勢有著一種無可畏懼的氣勢,一種攝人魂魄的恐嚇力量,它使那些在做愛時也不忘矯揉作態的預先準備好優美動人姿勢的女人黯淡無光了,這種女人也包括了從前的她自己。 也許是生病對子女的大意,也許是病後的妖冶,近來她經常忘記莊晨和莊坦的存在。這倒使得他們更加深了對莊老太爺的感情,他們放學回來常常紮進爺爺房間,聽爺爺為他們念「弟子規,聖人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司猗紋對此並不認真,如今她像是一個能容忍萬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兒媳,好脾氣的嫂子,寬容大度的母親。但是經過毒法浸泡的司猗紋卻在醞釀著一個危險的計謀,她被這計謀弄得興奮、氣短卻又快樂非常。她決心拿自己的肉體對人生來一次褻瀆的狂想,那不是愛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種玩世不恭的小把戲。她選擇了她的公公莊老太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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