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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司猗紋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採取「說訕」的辦法,讓竹西自己去領悟、去行動。竹西有時能領悟這「訕」,有時只裝糊塗。

  屋裡半天不見眉眉了,剛才連竹西也只顧觀察羅家的舉動,忘了眉眉的存在。現在一經司猗紋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來眉眉從姑爸屋裡跑走後她還沒看見她。剛才是她讓眉眉撞見了那個眉眉不該撞見的場面,那場面對於一個醫生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一個連發育年齡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間不可饒恕的殘忍。竹西譴責著自己想起到黑暗裡找眉眉,她在眉眉床上摸到了她。她打開燈,發現眉眉的眼睜得很大,眼球上佈滿血絲。她摸了她的腦門兒,發現她正在發燒。她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東西,眉眉只是搖頭。後來竹西還是給她倒了開水。

  眉眉帶著自己那個破碎的腦袋在昏睡。她覺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腳下很輕,像踩著棉花又像踩著雲霧。後來她跑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頭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後來有個老太太向她走來。那老太太生著紅眼睛白指甲,臉像灰鸚鵡頭髮像白馬鬃。她信手從地上撿起一塊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裡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惱,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著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還笑因為那只手還在她的胳肢窩和兩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掙脫了她對她的搔弄,細看那老太太原來是姑爸。姑爸還是原來的姑爸,她跟眉眉說她想對她親熱親熱。眉眉驚恐著終於醒了,她想著剛才的夢,覺得很對不起姑爸,她覺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該是姑爸,還不如讓那人是婆婆。雖然她又覺得那人也不該是婆婆,但一種固執的念頭在她靈魂裡遊弋。

  眉眉又睡了過去,這次睡得沉著,什麼夢也沒做。也許因為她的頭更碎了。

  莊坦還沒回來,一個漫長的夜就要開始。北屋很早就關了燈,也許他們願意使今天趕快成為昨天——那殘忍和那意外的收穫。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裡吃大黃,大黃終於被她吃光了。她吃著大黃研究著自己:度過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屬￿正常人,還是屬￿不正常人。後來她對自己做出結論:她正常。她用對大黃的吞食證實了她的正常。她將它融進了她的腸胃,她用自己的殘缺換來了大黃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時惟恐丟掉一點什麼,哪怕是大黃的心肝、腸肚,大黃的眼珠尾巴尖,大黃的膀胱、睾丸……連腦子她都掏得乾乾淨淨。她不願意讓它們留在世上,有一點兒留在世上都是大黃的不完整。

  大黃被她吃了——大黃完整了。她正常。

  後來當她吞食他的毛皮時才覺出難以下嚥,那毛沾上喉嚨塞滿牙齒,使她的嘴再也無法嚅動。這時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沒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獨沒有想到司猗紋),貓毛噎著嗓子使她什麼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兩條腿卻不聽支使。她就這麼噎著,渴著,躺著。

  然而她還是感覺到大黃的完整。大黃的靈魂已融在他的血肉裡,皮毛僅是個陪襯吧。

  現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黃完整之後她對自己的完整,那麼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親口將自己吃掉,才能換來自己那徹底的完整,大黃才有可能是個完整的永遠。她的腸胃挾帶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挾帶著她的腸胃……那麼還需一種連她的身體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腸胃共同再被吃掉的辦法。於是她看見了一扇能夠容納她的門,一扇紅彤彤的厚重的門。那門用銅釘鐵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門正是她母親的肚子。門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宮,那子宮四周都有銅釘鐵皮環繞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縮成一個胎兒蜷曲進去。她向著那門開始了自己的跑和飛,她終於跑著飛著進了那門……

  莊坦叫來一輛汽車,一輛白色救護車。卻原來他也能急中生智:當他四處找車不見時忽然運用自己的智慧給竹西的醫院打了個電話,於是一輛印有「救死扶傷」的救護車總算跑到他眼前。莊坦指路,將車引進響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進西屋。

  竹西開燈。

  姑爸死了。

  她嘴裡塞滿貓毛,手中還攥著一團貓皮。

  在後來的日子裡,司猗紋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絲歉意。她覺得是自己引來了羅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機敏,她那振振有詞的講演,常常使她的靈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靈魂顯出了幾分豁亮。在她看來世上最瞭解她的莫過於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靈魂赤裸起來使她不得安寧。她為什麼非要去姑息一個使自己靈魂不能安寧的人呢?難道姑爸只看見了司猗紋那煞有介事的講演麼?使司猗紋赤裸起來的並非這些,使司猗紋赤裸的還有從前莊家那只有姑爸一個人所知的一點不大不小的往事。誠然,姑爸從未以此對她行施威脅,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紋總是自己威脅著自己,自己使自己心驚肉跳。姑爸的死也許會減輕她的心驚肉跳,再跳也是跳給自己看了。

  司猗紋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現的眼淚還是會奪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嗚咽,那嗚咽在深夜有時能把眉眉驚醒。她為姑爸的可憐而嗚咽,為自己同情過這個可憐人而嗚咽。她們就像在莊家共過患難的戰友,她曾經為她去砸鞋幫糊紙盒,那由她積存下的金戒鎦就是證明。司猗紋付出了自己的勞動,姑爸省下了這一把金戒鎦。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現著仗義,一面滋生著委屈;一面委屈著又非滋生些仗義不可。

  司猗紋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嗚咽,還在於懷念那個兩人都能產生欲望的時刻,她們配合之默契。那時她那舉著耳挖勺的手像帶著仙氣,而她的耳道對於她就像是一條走慣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對於她就像是一個使慣了的有靈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

  姑爸對人的耳朵從來都是挑剔的,但惟獨不挑剔她,雖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並不完美。

  如今每當司猗紋的一種欲望來臨,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來做這種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搖頭作著推託。這使司猗紋更把眉眉看做一個永遠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遺憾。如果用裂痕來形容這沒有默契的遺憾,那裂痕的真正開始也許就是從這兒。

  汽車載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傳來一些零星的聲響:砰!好像誰摔了一隻碗;啪!誰把臉盆扔在地上;嘭!這次比剛才要驚天動地些,誰摔了暖壺。

  一些零星的聲響之後,大旗氣衝衝地推門出來。羅大媽緊隨其後,她在當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車似的撲著身子往前鑽;羅大媽在後鞘著身子朝後拉。羅大媽身子重,大旗怎麼也掙脫不了羅大媽的手。

  羅大爺站在廊上一邊跺腳一邊沖他們喊:「都給我回來!」

  大旗和羅大媽都不聽,只在院裡僵持。

  「回來不回來!抽什麼瘋,你們!」羅大爺又喊。

  大旗就要掙脫羅大媽的手了,羅大媽卻就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當院不可!」她說。

  「反正我得去,東西在我手裡我就得去交!」大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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