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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她挪動著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請罪。說大黃偷了東西就該讓人去吃他,現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給北屋請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為大黃闖禍也使南屋受了連累,南屋是自家人。現在她吃了他,也減輕了自己的罪惡。她說《聖經》上有個人叫約翰的在約旦河岸淨吃蝗蟲和野蜂,為什麼?也是為了贖罪。她還說她的罪就在於她有的是錢,有錢卻捨不得給大黃買豬肉,餓得大黃去偷。

  「你們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錢?」姑爸張著血淋淋的嘴沖著空院子喊。

  沒人說話。

  「沒人說話就是沒人信。好,你們不信我就讓你們瞧瞧,瞧個熱鬧兒。」姑爸喊著走到窗根下,信手從窗臺上拿起一把破雞毛撣子,呼風喚雨般搖了起來。

  這破撣子誰都見過,誰也不知它在窗臺上扔了多少時間,連司猗紋都不知道。

  姑爸搖了一陣撣子,便舉著站在院子中央說:「趁天還沒黑我就給大夥兒來一段精彩表演。」說完她自上而下將那撣子一捋,一把黃澄澄的東西從她手裡脫落下來,它們彈跳著在方磚地上亂滾。

  當隱蔽在北屋的羅家人還在疑惑不解時,司猗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那是赤金戒指。

  戒指亂滾一陣,一個個安靜地躺下來。

  姑爸抖出戒指,又從腰裡抻出那個花荷包,從荷包裡掏出兩套挖耳器(一銅一銀)扔在地上說:「把它們也湊個數兒。」最後她舉著空荷包在院裡跑了一個圈兒說,「就這個不能湊,不能把它扔給你們這幫凡人。我要去找丁媽,是丁媽給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辦的事,跑進西屋用力關上了門。

  黃昏,暮氣籠罩著院子,青磚地上飄零著金子的星星點點,像黎明時天上的星。

  司猗紋最知道那東西的來歷,它們原本是莊老太太的體己,老太太過世前卻不聲不響地把它們交給了姑爸。司猗紋雖不貪財,卻覺得老太太做得並不圓滿。按說老太太過世,老太爺又不長於管家,家庭的重擔過早地落在司猗紋肩上,那東西本該交給司猗紋的,老太太卻背著司猗紋給了女兒。司猗紋每逢想起此事心裡總有一絲不快,每逢家裡經濟拮据、人不敷出時,她就拿話兒點姑爸。

  開始這缺心少肺的姑爸聽不出司猗紋話裡有話,只表現著真誠的糊塗。後來當司猗紋給她點透,說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體己時,姑爸才漲紅了臉。她紅著臉對司猗紋說:「你不說清楚我還真有點兒糊塗,你是打聽老太太那點兒體己?我這就去給你拿。」不一會兒,姑爸真把一個鑲有白銅裝飾的小匣子雙手捧了出來。

  「都在這兒。」姑爸說,「你自己看吧,我留這東西也沒什麼用項。」她一派從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紋手扶盒子久久不願打開。她心中有幾分暗喜,又有幾分羞愧。喜在姑爸終於聽懂了她的話,終於交出了莊塚的「遺產」;只是她作為一個大家出身的嫂子,從小姑子手裡指名要東西,畢竟有幾分不自在。可誰讓她肩上扛著這個家呢,她自己的私房還源源不斷地填進莊家,小姑又有什麼理由不為莊家做貢獻?司猗紋原諒了自己。

  她原諒著自己就去開那紅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細,連開匣子的鑰匙也交給了她。司猗紋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鑰匙捅開鎖,發現匣子裡只有莊老太太的兩塊壽山石名章和一枚銀頂針,並沒有什麼金戒鎦。匣子裡的東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變成了氣急敗壞,她決定把那匣子給姑爸扔回去。她惱怒著自己的斤斤計較,又惱怒著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當著姑爸打開匣子說:「我能忍受你們莊家的窮日子,我忍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奚落。趕明兒你當家算了,讓老媽子找你要米麵,讓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賬。」

  姑爸坐在近門,臉又漲紅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紋臉卻很白:「你就真那麼糊塗?」她問姑爸。

  姑爸「糊塗」著臉更紅。

  「裝的。」司猗紋說,「糊塗,怎麼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鎦當銅錢捧給我?」

  「什麼金戒鎦?」姑爸第一次表現出些驚異。

  「老太太的金戒鎦,落在你手裡的金戒鎦。」司猗紋說。

  漲紅著臉的姑爸,兩腮也明顯地垂下來。她微閉起眼睛開始養神。這是一個不準備再回答問題的表示。司猗紋最熟悉這種表示,每逢這時她便想出人間許多對這表示的形容。但這形容都有一種人身攻擊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間,判斷那東西的藏身之處。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櫃,櫃頂上兩個飛毛多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檳榔木梳粧檯,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鎦的藏身之處。她打量一陣,從姑爸房裡走出來,心中最怨恨的還是生下她丈夫和這個小姑子的莊老太太。至於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諒了她,「耍」還是不能給她。

  現在司猗紋眼前是那把雞毛撣子,她努力回憶著撣子是什麼時候戳在窗臺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沒眼力,雖然她整天罵著別人沒眼力。也許眼力對於人,永遠是人的一個望塵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騙都是被最沒眼力的人把個「騙」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騙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騙人的好戲拿到你眼前去演。原來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滿是正常。司猗紋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櫃、破皮箱,卻放過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撣子。早知那裡的典故,叫它們葉落歸根也比讓姑爸瘋瘋癲癲地撒在當院強。如今雖然院子就在你的腳下,可那東西早已不再姓莊。

  整個黃昏,雖然司猗紋死盯住院子,這院子卻無人光顧。待到天完全黑下來,院子裡才有了響動。在一隻手電筒的照耀下,羅家到底出動了,他們彎腰弓背地有人照著有人撿著,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對頭的搜刮那麼徹底。對院子一陣搜刮之後,他們互相耳語著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現了羅大爺,他故意大聲疾呼著二旗,又拐著彎兒讓二旗叫出羅大媽說,明天就去上繳,不要交給街道,也不要交給二旗他們學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卻沒透露哪兒牢靠。

  司猗紋知道羅大爺的用意,心想你這是說給南屋聽的,否則在屋裡能解決的事為什麼非跑到廊子上搖旗呐喊不可?一個遮人耳目的小把戲而已,愚蠢的小把戲。看這種小把戲還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剛才竹西決定把姑爸送醫院,司猗紋就讓莊坦去叫車了。莊坦辦事拖拉,出去多時還不見回來,這使司猗紋火不打一處來。她沖著竹西埋怨起莊坦:「怎麼就是叫不著個車,早知還不如我去。」

  竹西說胡同口的傳呼電話壞了,打電話叫車還得到西單去打。

  「到東單也該回來了!」司猗紋說,「可不能指望他辦成個事。眉眉!」她開始叫眉眉。

  司猗紋叫眉眉聽起來是讓眉眉去迎莊坦,其實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趕快領會她的意圖,迎莊坦的應該是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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