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玫瑰門 > |
三十九 |
|
大黃沒死。 二旗、三旗剛轉過身,大黃便從地上猛地站起來。他睜開一雙血的眼,豎起兩隻血的耳朵,跟上他們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蹣跚著只是向前走。他走過了羅家哥兒倆,搶先躍上廊子,面朝他們蹲了下來。 羅大媽驚叫了一聲,退到二旗、三旗身後。 二旗和三旗沒有驚叫,大黃的再現似乎沒有對他們形成威脅。二旗搶先一步揪起大黃說:「你命還真大。這回咱們換個樣兒。」他說著又拾起那條麻繩,用繩子兩頭將大黃的兩條前腿拴住,固定在棗樹上;再用兩條繩子分別拴住大黃的兩條後腿。拴綁完畢,他和三旗各抻一條繩子便使勁拽起來。 他們方向相反,為分裂大黃不惜著力氣。他們互相鼓動著叫起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撒手哇!拽拽拽呀吃貓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大黃在號子聲中被撕開了,大黃的腿腳各奔西東。 大黃死了。 二旗看著被解體的大黃說:「再跑一個我看看。你那腿呢,怎麼不要了?」 他們連繩子都顧不得解,一前一後回了屋。 羅大媽走過來,心驚膽戰地又檢查了一遍殘缺不全的大黃,確認他再也不會復活,才走。 院裡只剩下了司猗紋。剛才他們那一場「縴夫號子」早將她嚇到了南屋門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種叫做「車裂」的刑法,講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別拴在四輛車上,然後四輛車向著四個方向飛奔…… 大黃被車裂了,他像一堆破爛兒一樣散在樹下。司猗紋眼光竭力躲避開這堆破爛兒,逃進南屋。 院裡空無一人時,姑爸才開門出來。她直視著那堆破爛兒奔了過去,蹲下來解繩子收殮。她收著,舉起大黃的胳膊、腿安插著。當她確信大黃不再缺什麼,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兒也不看,什麼也不說。 誰也不知道沒有大黃姑爸的日子該怎麼過。從前大黃就是她的盼頭,就是她的一切。自從她被稱做姑爸後,是大黃又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能關懷、能惦念、能愛的機會。「能」就是給予,給予也是獲得。她養貓、掏耳朵都是給予都是獲得。 給予和獲得對於人類就像天平一樣哪邊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沒有大黃,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對大黃的愛,不知多少人才換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給予了大黃獲得,大黃又給予了她獲得。 姑爸托著大黃進屋了,給予和獲得仍然屬他倆。 黃昏時,司猗紋見姑爸又打開火門給大黃煮帶魚米飯,那煮魚的腥味兒香味兒又像往常一樣彌漫在院裡,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陣陣酸楚。她幾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當她看見在廊前行走的羅大媽時,還是收斂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戶很黑,南屋的窗戶也很黑。司猗紋全家都很默契,他們一起摸黑吃飯,一起摸黑靜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覺。 司猗紋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邊卻是一片嘈雜,他們的聲音又大又小又遠又近——那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司猗紋在十八歲那個秋天的雨夜跟華致遠分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每次她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刻,總覺得像一場美好而又不真實的夢。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驚嚇,從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兒之間像築起了一堵牆。司猗紋一邊守護著母親,一邊背著母親給華致遠寫信。但她沒有得到過回音,華致遠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沒有任何痕跡。她甚至懷疑起他們是否認識過,那天夜裡他是否和她作過告別。 後來還是司先生向司猗紋證實了華致遠的存在,他扔給她一張報紙。她一眼就盯住了報紙下端的一則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縣鄉民聚眾鬧事,反民首領華致遠被緝拿。 那消息仿佛是在司猗紋預料之中的。當報紙被五花八門的趣聞、謠言充斥的時候,她惟獨相信這消息的真實性。既然父親扔給了她那消息,既然這一切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她就有膽量去找父親。她向他提出請求,她要到那個某省某縣去看望那個反民首領。父親駁回了她。當她再次哭鬧時,父親便高喊著她是在害「癡迷瘋」了。他說,倘若你瘋了我們不妨就按瘋人治;她說不用,我寧願瘋等他一輩子。 司先生想著對策。結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慣用的方法,轉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狀態——女兒應該嫁人。 幾日之間他給她選中了舊友的下屬——南京電政監督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 司先生很快就將這選擇通知了司猗紋,司猗紋頓時「瘋」上加「瘋」似的和父親更加僵持。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終於挨近了她。臨死前她聲稱要辦成一件事:她要親眼看見女兒的歸宿以完成她的宿願,態度之堅決如同當年她為司先生選二房一樣。 當年在幾位二房的候選人中她執拗地為司先生選出一位最醜的女人。這樣司太太既滿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滿足了虛榮心的需要,那女人醜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認了太太的選擇。後來那位人稱「刁姑娘」的二房還為他生了司猗紋同父異母的妹妹司猗頻。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