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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女兒的事一經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滿意。莊家大少爺她雖不曾見面,但聽說那也是個讀書人,還有人說他一表人才。有這人伴隨女兒一生,司太太縱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囑女兒千萬遵從父命,看在自己就要離開人間的份兒上也要答應這門親事。

  司猗紋的家教使她沒有違背死人的心願。司太太一病半年終於去世後,她更覺得那禍根就是她。她覺得她為家庭犯下了罪過,原來她就像一個曾經推開家門到世界上遊蕩過的孩子,在體味了人間的快樂和痛苦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決定用出嫁來換取這個家庭對她的原諒,她做著決定,甚至還暗暗對那未來的丈夫生出歉意和懺悔之情了。

  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天資聰穎,活潑好動,永遠地追求新奇和時髦。莊老太爺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學學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復旦學經濟。然而莊紹儉不肯深做學問,卻用他的聰穎學會了學問之外的「學問」:騎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內行,還打得一手漂亮的網球。在復旦的網球場上,他結識了天津名門閨秀齊小姐。莊紹儉和齊小姐如漆似膠地相處多日後,很快便暗訂終身。後來當齊小姐先莊紹儉一年畢業回津時,莊紹儉竟自作主張放棄學業,追隨齊小姐也來到天津。誰知齊小姐的家庭早將她許配某要人,他們的美夢才成泡影。莊紹儉捶胸頓足,孤雁單飛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熱戀卻延續了終生。

  熱戀者大多是孤雁。

  莊紹儉憎惡父親為他選就的這門親事,特別當他耳聞了一些司猗紋和華致遠的故事後,更是怨憤交加。雖然他不敢違抗父命,卻暗暗憎恨著父親。從此在他的聰穎之中又增添了新內容,他開始夜不歸家,專去那種地方糟蹋別人糟蹋自己。如同騎馬、溜冰需要套數一樣,他在那種地方也學會了不少男女之間的套數。

  不久,莊老太爺因事業上的一再跌宕和兒子的不才,莊家決定北遷。在北平一班同窗舊友的輔助下莊家來到北平,買下東城一處兩進的宅院安頓下來。莊老太爺遷居北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兒子莊紹儉完婚。

  莊紹儉竟然那麼爽快地答應下來,爽快得令莊老太爺起疑。這疑心就使莊紹儉的婚禮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紋回憶起他們的婚禮,仍有幾分激動。婚禮選擇了被稱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結婚。在一班黃道會吹手的簇擁下,她和他乘汽車來到教堂,在那裡回答了神甫的問話,交換了戒指。她觸到他的手,他的手乾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間她覺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這挺拔和高大所感動,在感動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潔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潔來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時她二十歲。

  他們走出教堂,乘汽車回到東城那座兩進的宅院。這宅院才使司猗紋覺得自己已是另一個家門的人。她受著紅燭、紅帳的包圍,那紅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著命運對她擺佈的合情合理。晚上當客人散去,她甚至靜坐床邊等待起來。她雖不清楚她在等待什麼,卻覺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對那個雨夜的追悔。

  司猗紋等待著莊紹儉,莊紹儉正坐在遠處一把藤搖椅上搖自己。他一邊搖著一邊看著司猗紋。司猗紋覺得那眼光遙遠又放肆,或許還有幾分敵意,幾分別有用心。也許女人都等待過那個別有用心吧,司猗紋想。

  在目睹過一些女人的莊紹儉看來,司猗紋不難看,甚至還有幾分秀美。她的臉龐、眉目使他想起當時一個正在走紅的電影明星,或許比那個電影明星還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發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麼充其量這也只能是次豔遇。

  豔遇不能使一個人被俘獲。

  幹一回風流韻事還差不多。

  於是他的眼光由放肆變成了瘋狂,由遙遠變成了近逼。幹一回吧。他想,這是報復。報復誰?他想得不具體,也許是他的父親,也許是拆散他和齊小姐的那個家庭,也許是他的經濟學和土木工程,也許是他的騎馬、跳舞和網球,總之,是除了他的齊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經隱約地聽說這個秀美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沾過,也好,這麼說連對處女的那點憐憫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開始在她身上胡亂搜索,想像著研究著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這是一個必要的醞釀,一個最實際的醞釀。

  莊紹儉終於被那醞釀鼓動起來。他從籐椅上站起,先扯下領帶,又脫去西裝,睜起一雙環眼向她近逼過來。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圍了她,不知為什麼現在她才聞到那氣味。她驚嚇著自己,又鎮靜著自己,眼光躲避著面前這個高大的身影,又生著幾分迎候。

  讓黑暗吞噬我吧。她想著就去閉燈,莊紹儉卻生硬地撥開了她的手。

  莊紹儉不僅撥開了司猗紋的手,還繞著房間打開了這洞房裡所有的燈。在明如白晝的光線下,他面對她那強作鎮定的恐慌熟練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沒有反抗,因為他是她的丈夫。也許這是人世間另一幅男女的圖畫,世間沒有重樣的人就沒有重樣的畫。難道男人中就只有一個華致遠?做這事也不一定非得閉著燈下著雨吧。

  她適應了這如晝的燈光,她適應了這燈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許這不是適應,是她的將要適應,是她適應得還不甘心情願,是她那適應和不適應的搏鬥因為她拉過衣服想遮掩自己,這便是證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奪過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種不祥的預兆向司猗紋襲來,她不再認為這就是做人的圖畫,她不知他這是怎麼了。她只是向後退。她退到床邊他逼到床邊,她退到床上他逼到床上,她躲進床角他封住了床角。她再無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雙手將她托起,在床上給她安排了一個位置。接著他一把攥住她的腳踝把她劈了開來。

  她在床上閉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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