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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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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二年級時聽一個抗日的兒童團長講打鬼子的故事,他說他們村兒離公路八裡地,他不用望遠鏡憑聞味兒就知道鬼子的汽車正從公路上過。因為汽車一過就有汽油味兒,汽油味兒越過七八裡地飄進村,半天也散不去。這可真是鄉村的嗅覺。如今大小汽車大小拖拉機整天在村裡跑,我真想再問問那老團長他還能聞到什麼味兒。信息時代把人都變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覺味覺都不靈。不過也可以不這麼說,信息時代的嗅覺早就不靠兒童團長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裡地之外聞味兒的原始的、愚蠢的、蠢笨的、滑稽的經驗之談。 還記得你短暫的小學時代是一個充滿著發現壞人、報告警察抓壞人的時代,許許多多少先隊員與壞人作鬥爭的故事激勵著你,鼓舞著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個可疑的行人。什麼是可疑?在你看來最可疑的人就是鑲著金牙的人,因為在電影和小說裡鑲金牙的都是壞人,好人怎麼會鑲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無缺。有一次在媽帶你去北京的火車上,你一路扭著臉不回答對面座位上那個大人的問話就因為他嘴裡有顆金牙。你簡直差點就去報告乘務員了可直到下車你也沒吭聲,你和鑲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時你真恨自己膽小為什麼不去報告?說不定就因為你沒報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麼壞事。一個小小的你對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麼真切的焦慮,可也說不定那焦慮的背後藏著報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揚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想報告是真還是想表揚是真,也許都是真的那鑲金牙的人真的給你帶來了恐懼和不愉快。只是人類無法澄清自己,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讓我們還說金牙。有一次丁媽從農村來雖城(那時我知道丁媽是誰了)在家裡住了好幾天。她帶來了農村的大棗、核桃、嫩玉米,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東西同時丁媽又那麼勤快,給你們拆洗被褥做棉襖,給你們煮玉米砸核桃。她嘴裡就有一顆金牙那時你沒想到她可能是壞人麼? 我沒想到,我喜歡丁媽所以我沒想到她是壞人。我只盼望她隱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時候別咧那麼大嘴,我還不願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學來家裡不願讓她們看見丁媽的牙,因為她們不一定喜歡她說不定就會去報告。每逢這時我就想也許是我壞了,我這麼輕易就背棄了有金牙就是壞人的主張。我甚至還盼她笑時別咧嘴這不是包庇麼?可我為什麼喜歡她?因為我喜歡她我就得跟人說不喜歡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讓我眼饞的東西。 到底是你的靈魂欺騙了你的精神眉眉,幸虧你的靈魂還會還能欺騙你的精神。有個名人說假使我們從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於是我們沒完沒了地吃豆子還以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脹卻不能給你營養;你挺著一隻膨脹的胃走來走去卻仍然感到餓,你需要營養你的胃營養你的心靈你總得找點真正的肉——關鍵是你尋找真正營養的欲望沒有泯滅,這欲望便是你靈魂的渴求。我慶倖你沒有徹頭徹尾地認為胃原本就該膨脹,而且在偷偷尋找那解脫膨脹的辦法。所以偷偷地尋找是因為「豆子便是肉」是當時的真理。你游離了真理於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陰暗了你不忠誠。靈魂真實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說人的精神的力量雖然強大卻常常籠罩著靈魂的陰影,靈魂是精神的陰影的確是個陰影。 你的話很混亂甚至前後矛盾。你鼓勵我撒謊但我從來不覺得撒謊是好事,有時我說謊是迫不得已蘇眉。 可是從來沒人鼓勵、強迫你撒謊啊,相反人們千遍萬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別騙人」,這種消極的規則或者說禁令為什麼會使你覺出迫不得已?我不想聽什麼關於偉大的謊言和卑下的謊言的那種分析,謊與謊之間的確有本質的不同。我想說的是藏匿靈魂的謊那種捍衛靈魂自由的謊,也許它本不該被稱做謊它是靈魂勇猛的衛士;也許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純最地道的謊,它欺騙一切有時候也邁著怯怯的步子想矇騙靈魂卻總是敗下陣來,它不是靈魂的對手。而靈魂之所以那麼頑固是因為它太自愛,它無視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須扼制你的靈魂。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從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 一天中午棗樹下的眉眉跑進了屋。 眉眉終究沒有在棗樹下白坐。 青棗都半熟了。 現在是眉眉沖婆婆打手勢,那不是手的搖不是手的擺,是手的撲打,一雙痙攣的小手沖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撲打。 她一邊撲打一邊叫婆婆,聲音雖小卻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著的司猗紋感到有手朝她撲打,也聽到了一陣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聲兒。 「告訴他,送錯了門兒。」司猗紋說,不睜眼,不動。她知道准又是那個敦實個兒送煤的。 「不是。」眉眉離司猗紋的耳朵很近。 「對,告訴他不是。」 「是……」 「是咱們沒叫煤,還有的燒。」 「不是。」 「不是你還不讓他走。」 「是來啦。」 「來啦也不要,沒燒完。」 「是……」 是兩個人無法溝通的對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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