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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許多年後蘇眉面對過很多可以被稱為美的人體,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為漂亮,有的簡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個裸體的竹西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那裸體終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覺得作家寫不出人體的美,就因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們大多去就「事」論「事」。

  歷代畫家那僅有的幾幅人體成功之作,或許都有人體之外的一個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蘇眉想。

  裡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紋就睡不著。她最不願聽見裡屋這輕快、愜意的撩水聲,她覺得她們的合作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輕蔑。每逢竹西容光煥發地端盆出屋後,司猗紋就開始喊眉眉。

  司猗紋喊眉眉說讓眉眉睡覺,其實她知道眉眉從來不睡午覺。她喊她是為了告訴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衛生澡妨礙了別人的午睡。儘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紋還是覺得竹西一回來家裡一切都得翻個個兒: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現在才是司猗紋正式午睡的時候。

  司猗紋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來到院裡。她坐在棗樹下,膝蓋上攤著一團亂毛線,開始她那沒有名堂的編織。竹簽子在手裡笨拙地扭動著,她從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織什麼。她只是願意在棗樹下坐著,看看棗樹,想點自己願意想的事。或許她還有點為婆婆著想,萬一有點動靜呢——婆婆所希望的動靜,有了棗樹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語錄地手忙腳亂。

  青棗在一股股樹枝上很沉,把樹枝壓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頂,有的垂過屋簷。

  不時有青棗從枝上掉下來濺在青磚地上,很響。

  再也沒有比你更適合聽我說話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對你充滿了猜測因為我無法靠近你。你離我不遠不近的總是一聲不吭,這就使你對我永遠充滿了魅惑。有時候我自以為很瞭解你說「眉眉那時候可真傻」什麼的,但我並沒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約五歲時——你也許還記得,爸教我認鬧鐘,這對我來說是太困難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識數,時針、分針和秒針怎麼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許多遍我一點也不懂,以至於我都為我不好意思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種心情叫不好意思。

  蘇眉你說的這事我記得。

  你無法形容出你當時的心情,總之你是不願意再不會下去於是你就說你會了。可是你沒給自己留下退路你還不會給自己留退路,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你沒想到爸會立刻考你,他輕易地扭了一下哪個針問你你回答不出來,因為回答不出來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聲嘟囔像在說會了就是不告訴爸。爸卻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說你騙人你根本就不會。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腦袋瓜被嚇開了竅,你哭著抽嗒著居然認准了鐘點從此時間就走進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別傷心我在揭你的短,這不是你的過錯也許這是人類的過錯。人類大聲疾呼著靈魂的工程師們大聲疾呼著真誠,正說明這世界的謊言太多欺騙太多伎倆太多。我常常覺得人類在呼喚什麼想必就是什麼已經窮盡,可我卻又常常懷疑那呼籲者本身的真誠能有幾分。我仿佛看見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騙的大人,你企盼著別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順利完成你的欺騙。特別是當我在猜測你的時候眉眉,我不能不覺得撒謊才是人類後天不可逆轉的捍衛自己的本性,或者說是人類捍衛自己的武器,是人類靈魂鋪張在人類眼前的永遠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別撒謊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騙;孩子有時候不撒謊是沒料到不撒謊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惡果。當你站在「紅衛」副食店喪失了記憶耽誤了「好多年」的時候你首先想告訴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說這是一個謊還不如說是對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記憶空白」的遮擋那原本就用不著公諸於眾。

  你在肯定撒謊吧蘇眉。

  肯定或者否定對於撒謊本身並無意義,我只說它是人類後天的創舉是流在人類命脈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遠流長使人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有時候人們向社會向親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盡致的時候正是他的謊言隱匿得越深的時刻。那虛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蕩欺侮著真切的混沌逼它就範,好像那些紙花蠟果,那些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脫穎而出的假鼻子假頭髮假臉假睫毛,那些特別特別明淨漂亮的、反映著大街亡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車輛、門窗和道路的鋼化玻璃的建築物們。你沖著一扇四敞的大門走去結果你被撞在鋼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時才知道那不是門。要是你沒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點兒也不疼,你還會拼命往裡進麼?

  要是你的觸覺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覺得疼,沒準兒你會認為你本來就是朝著門裡進,你沒能進去那不怪眼前的「門」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許是你的姿勢不對,也許是第一步邁錯了腿,也許是沒找著進門的要領。總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懷疑眼前是門不是門。你拿起一個蒙著白霜的真極了的蠟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蠟,但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沒咬對地方,沒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覺系統嗅覺系統是不是已經老化,也許是牙齒不幫忙其實沒經咀嚼就把蠟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圇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兒——注意:儘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經找得相當徹底,但你的敘述語言還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裡你就不能說柿子是蠟的。那麼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誤:它不可能是蠟柿子,不再是蠟柿子,如同玻璃牆面不是反映對面的門,而是:它本身就是對面的門。因為它們假得太真了,這種由虛假鍛造出的真實太圓滿太堅硬,你不可懷疑你別無他路。你的一切懺悔、內疚和自責只能建立在對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實的捍衛上。於是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就是撒謊,你得時時磨礪你的味覺才是。

  蘇眉你說讓我們都把蠟柿子當真柿子,那真柿子誰去吃?要是讓我吃一肚子蠟我就不敢喝粥喝熱湯了。我知道蠟遇熱就會熔化,蠟汁在我的胃和腸子裡流動起來當粥和湯冷卻之後蠟又凝固了,我沒有縫隙我該怎麼呼吸!

  你可以撒謊這時你只有撒謊。當蠟汁就要冷卻就要封閉你呼吸的縫隙時為什麼你還不敢撒謊呢?所有的人都告訴過你撒謊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品質,可是蠟汁就要封閉你的呼吸了就要彌漫你賴以生存的五臟六腑,你必須偷偷吃一點——我們暫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兒的柿子或者我們乾脆說它是假柿子。你必須偷著吃一點這種假柿子這種偷吃就是撒謊。但這個謊使你的腸道通暢了,這種偷偷的品嘗是多麼令人厭惡又令人陶醉。你陶醉著就更加厭惡,你厭惡著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來給你的靈魂留下一痕縫隙,為了捍衛這一痕縫隙的存在權利你必須在大庭廣眾之下拼命吃蠟柿子以表示你太愛那蠟的。你的胃難受了膨脹了橫膈膜痙攣著,你不正視這是蠟的緣故卻認為這恰是撒謊帶給你的懲罰。於是你又心安理得起來:蠟柿子的懲罰與偷吃真柿子的「謊」相抵消了誰也不欠誰。

  你自己並不明白這一切,通常你的那個你並不知道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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