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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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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沒有生出更大的義憤,眉眉洗完手臉回屋時,婆婆已經上了床,她躺著睜著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許她在想這個眉眉終歸是眉眉,幹活兒走神兒,擺手看不見,分明是個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許她沒想眉眉,她還在想剛才一切一切的細節。一個大中午,一個掃興的大中午。就因了一個送煤的,讓眉眉看見了她那麼一個「笑」。這笑,這連她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樣子的笑。她能忘掉,而眉眉也許永遠忘不掉。愛走神兒的人都愛死記一件事。 和外孫女達不成的默契原來是永恆的,那合夥兒興高采烈地進廁所蹲坑只不過是個瞬間。 眉眉倒願意默契著去配合們竹西。也許這默契就是從她提著帆布箱來到響勺胡同那天開始的,不然舅媽為什麼主張她留下?眉眉覺得舅媽留下她,決不僅僅為了讓她幹點什麼。可眉眉還是最願意幫舅媽幹點什麼,她在哪兒她就願意在哪兒。她願意跟舅媽一起上街,一起下廚房,一起圍著寶妹處理寶妹的事。她願意聽舅媽說:「對,就是」:「對,就這樣做」:「對,就這樣」:「對,就這樣塞」;要麼,「不對」:「錯了」:「還不對」:「使勁兒塞」。她覺得舅媽的話雖不柔和好聽,但她一聽就懂。 竹西願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願意關在屋裡讓眉眉幫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覺,提個大鋁盆擺在裡屋,注上半盆溫水,半蹲在盆裡,自己先劈劈撲撲地往身上撩一陣水,然後就讓眉眉給她搓背。 眉眉面對舅媽的背,有時突然覺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從前她把那堆家具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丟失後的恐懼;現在她面對的是一座可靠的山,這山能替你抵擋一切的恐懼甚至能為你遮風避雨。眉眉甘心情願將自己丟失在這山前這山後。 這山還是一座歡樂的山,眉眉可以盡情往這「山」上撩水。水變成一條條金色小溪從山頂直淌山底,山頂是舅媽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媽沒在水裡的臀。別人不會有這金色小溪,因為舅媽從脖子到腰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汗毛。 在雖城,眉眉跟媽到農學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見過許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水蒸氣裡,她和人衝撞。她那恰如其分的個子使她的眼睛正對著一片亂七八糟的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們淌著髒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亂閃,有時肥皂沫子蹭她一臉。那時最讓眉眉怒火中燒的就是這髒沫子蹭一臉。她哭喪著臉找到媽,擠在媽身旁一遍遍沖洗。回到家裡很久那東西好像還在臉上。 那時她還有什麼閒心去看什麼人的背。有時背倒會找到她:有一次一個駝背的老女人擋在她眼前,覆蓋那脊背的不是什麼金色汗毛而是鬆弛下來的帶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覺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許因為薄才松,也許因為松才顯薄。她只覺得那脊背很醜,醜得不應該再被人看。 不該被人看的人就是不應該給人看。 她仿佛還記得一些不應該給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還有,還有一些說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歡欣,她沒完沒了地往舅媽背上撩水。她們心裡都明白這時的幫助和被幫助倒成了無關緊要,要緊的在於這是一種相互的瞭解相互的溝通,這瞭解和溝通裡誰也有誰的說不清。 她知道舅媽只願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願意。 舅媽在洗,舅媽的脊背總會有光潔的時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這時的舅媽才會猛然從盆裡站起來,就那麼隨便地把自己的身體轉向眉眉。只有這時眉眉面對這身體才有點臉紅和心跳。她羞澀地迎接這身體,她覺得這身體很壯大很豐碩很逼人,她覺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個眉眉的渺小,連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懷疑這身子剛才能夠蹲在她腳下這個小盆裡,就像魔術師突然把一個活人變到一隻小箱子裡那樣不可能。 舅媽邁出澡盆,就那麼隨意地對著眉眉為自己做著一切善後工作。她一面用幹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穩、從容地轉動身體,於是身體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這不再是從前眉眉眼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團團塊塊,面對這些展開,她覺得舅媽的哪一部分都該讓人看,舅媽本是一個該讓人看的人。蘇眉在當時不懂得人體構造,更不懂人體和美有什麼關聯,為什麼它們能帶給人絕無僅有的激動。她只知道舅媽是個最該讓人看的人;哪兒都該讓人看。 乳房,當寶妹把它當奶吃時,它像是一個僅有奶水的嬰兒離不開的器皿。可現在它遠遠不是,它是球,是兩個自己跳躍著又引逗你去跳躍的球。舅媽舉起胳膊擦背時那球便不斷地跳躍。 臀部,當舅媽坐著馬紮把寶妹時它們不過是人身上為了坐而生就的兩塊厚墊子。現在它們不再是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內心發顫的兩團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媽每扭動一次身子那生命就發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號。 脖子和肩你以為就是一根直棍接著一根橫棍嗎?那些銜接本身就流瀉著使人難以理解的線。那是聲音是優美的聲音,你想看不如說是想聽。 腰為什麼細於胯,胯為什麼豐於腳?那好像就是專為人系腰帶不掉褲子而生就。你不覺得那裡也使你生髮著激動。最為它激動的也許是那些最偉大的畫家,你問他為什麼他會說,因為他永遠無法對付它的美他永遠畫不出來。 人的腹肌是八塊,但當你把它畫作八塊時你才會徹底發覺你的拙劣。那是八塊,是八塊的妙不可言是八個音符和諧的編織。 許許多多關於人的一切是許多許多年之後蘇眉才瞭解的。現在的眉眉面對著舅媽心中還是只有那一個念頭:舅媽才是最應該給人看的人,誰都應該用一雙善意的眼睛去直視一下她的舅媽。 然而舅媽的身體終有眉眉不願直視的地方,這直視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點無地自容。那便是舅媽那個飽滿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瑩混亂的小水珠。她面對著它們無地自容著又眼饞地預測自己,她想她永遠也不可能長成舅媽這樣,永遠也生不出眼前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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