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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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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眉的戶口卡畢竟也給眉眉帶來幾分愉快,現在她才是一個北京人了。雖然她是臨時的,還靠了那個半真半假的紅袖章——但她是了。你總不能說婆婆不應該讓她變成一個北京人吧。 路過胡同的公廁時司猗紋和眉眉都拐了進去,她們距離很遠地蹲下來。眉眉發現婆婆尿得很間斷很散亂,像是沒有什麼東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沒有集中在這件事情上,她看見婆婆的眼睛正在四處掃射,目光犀利地掃視著每個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辦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來站在門口等婆婆。 司猗紋是在掃視這間由德國人打掃的廁所。確切點說她不是在掃視,她是在審查、檢查。她想,乾淨是乾淨,由此也看出了你們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實程度。可你們的勞動原來還是為了我們,我,這個揣著「良民證」的人。既是為了我,那麼這裡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這裡給你製造一點麻煩也就不算什麼過分。想到這些,剛才她那個本無什麼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剛才還要複雜的欲望。她帶著這欲望,兩條腿稍微向一邊挪動了一點,只一小點,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個坑兒之外了…… 她走出廁所,捋捋頭髮,仔細地抻著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通常司猗紋的語錄本擺在床頭櫃,後來她突然改放在迎門的飯桌上,並一再囑咐眉眉不要動。 這是那次她們從街道辦事處回來的事。 司猗紋的語錄是大三十二開本,是語錄尚不算熱門時莊坦從他的天文館帶回的。司猗紋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這東西果真成了全社會的熱門,版本形式越來越多,燙金的、鍍膜的……但司猗紋還是守住了這本老三十二開,雖然這老三十二開連「再版前言」都沒有。 司猗紋守著它是因為用舊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邊兒,每頁都留下了司猗紋的氣味。現在她更加熱愛它了,因為她知道今後用它的時候會越來越多——從那天起她自信已經被街道作了認證。 司猗紋對語錄的運用不僅限於朗讀、背誦、對照檢查,或者以它為語言的輔助工具不斷在姑爸身上做著實驗,她還研究出了這個運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擺在迎門,那也是一種形式。外人進門一眼看見了它,那也是你的運用。今後這種運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認證。 「院裡有人嗎?」 中午,一個陌生的聲音傳進了院子。 一個運用語錄機會的到來。 正在午睡的司猗紋從床上一躍而起,以靈活的雙腿、靈活的雙腳準確無誤地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腳率領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門桌前。如果以往,她便會捧起語錄恭候來人了,但現在她作了權衡之後還是讓語錄自顧自地擺在那兒。她選擇的「擺」並非隨意:大中午手捧語錄恭候來人未免太造作,「擺」倒顯得合情合理。拿副花鏡和語錄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這時你再看你的迎門飯桌,它已經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一幅主人時刻都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圖畫。 「院裡有人嗎?」還是那個聲音。 「有,有人,您請屋裡坐吧。」司猗紋不是虛請,是堅持把來人請進屋。 來人不進屋,也沒有進屋的要求,這使司猗紋不得不打起簾子出門迎候來人了。 一個送煤的。 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新師傅。老師傅送煤司猗紋都能聽出聲兒。 「碼哪兒?」他問司猗紋,多著兩隻戴手套的手。 司猗紋給他指了個地方,沒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見就在當屋的眉眉,便努力做出了一個勉強地笑。這笑有點苦,又有點不得不笑。這笑像是自己對自己說:真沒趣兒。雖然沒趣兒,還得在眉眉跟前顯出些對這沒趣兒的不在意——這是一個小的閃失。那麼這個笑或許能挽回這個沒趣兒的閃失,為了挽回這沒趣兒的閃失笑得輕鬆點就更有必要。 眉眉沒有正視婆婆的笑是苦笑還是微笑,笑得輕鬆還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意躲避她是沒看見。她看見的是婆婆那由下床開始的一連串動作。她想這一連串動作不該由她看到,就像誤讀了一篇不該由她去讀的故事,而她還在似懂非懂之中參與了進去。她想人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婆婆剛才的行動就屬不方便。婆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見了,苦澀留給了她。 眉眉苦澀著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師傅碼煤。碼煤有什麼可看?她也不知道。沒得可看好像也應該看。看,可以離開一會兒婆婆,離開一會兒也許誰都能忘記剛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時彼此離開一會兒的重要,哪怕就一小會兒,很小一會兒,做頓飯的工夫,抽支煙的工夫,打個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便的可能。 眉眉看師傅碼煤。這是一位敦實個兒的中年師傅,他正按照婆婆指點的地方,把蜂窩煤一摞摞地往那兒碼。眉眉覺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師傅手裡顯得很輕巧,他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幫師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師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這時她還看見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邊簾子正沖她搖手和擺手,那師傅每彎下一次腰,婆婆就搖擺一次手。人手的搖擺當然是人對人的一種暗示,一種勸阻,是提醒你應該立即停止你的行為,立即回到那個有人正在擺手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說:千萬不要幫他搬煤,剛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來,回來。 也許眉眉就是因為看見了婆婆的手勢,才決定去幫師傅搬兩塊。她伸手就搬。婆婆的手搖得更歡了,眉眉搬得就更歡,歡得都有點礙手礙腳了。 我沒看見有人擺手。她對自己說。 煤卸完了,師傅走了,眉眉開始洗手洗臉。她洗了許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一趟往溝眼兒裡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復了從前的方法:捧起水來撲嚕撲嚕。她希望用這黑手和撲嚕撲嚕引起婆婆對她的義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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