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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司猗紋是出來買早點的。她原打算買完早點就回家,卻在早點鋪裡改變了主意。

  現在八點剛過,早點鋪已清靜下來,櫃檯上只剩幾個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漿還有,也見了鍋底,散發出糊鍋味兒。但她還是買了一個焦圈兒兩個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漿,坐在臨街窗前忍著焦糊味兒細細地喝起來。

  從前她沒有上街吃早點的習慣,早晨鋪子裡的人摩肩擦踵你進我出,仿佛使人連食物也來不及咽。趕上人少坐在這兒就更扎眼。今天她的舉動連她自己也有點意外。這舉動有點像躲著誰背著誰;是兒子莊坦兒媳竹西?他們早就自顧自地吃了排骨湯燴飯推車出了門;是寶妹?用不著。那麼是外孫女眉眉。

  眉眉的到來無論如何總要迫使她改變點什麼的——雖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變。在飯桌上她不顧竹西的反對給她講「能」與「不能」,連洗臉的姿勢也得給她糾正。這孩子洗臉太不講究,大捧大捧地往臉上捧水,洗起來撲嚕撲嚕地弄得滿屋子響。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臉。那麼,她的那些不講究和她對她的糾正,也用不著使她躲躲閃閃地坐在這裡喝漿吃焦圈。她吃著,喝著,終於找出了原因:她願意自己清靜一會兒。現在她覺得全北京、全中國實在都失去了清靜。大街小巷,商業店鋪,住家學校,機關單位……都翻了個過兒,一向幽靜的公園也成了批鬥黑幫的場所。坐在理髮館你面前不再是鏡子裡的你自己,鏡子被一張寫著「小心你的髮式,小心你的狗頭」的紅紙蓋住。連中檔飯莊「同和居」也被小將們砸了牌子,限令他們只賣兩樣菜:熬小白菜和「螞蟻上樹」。現在司猗紋覺得全北京全中國只有這個小門臉還沒人注意,早晨照樣是油餅兒糖餅兒,焦圈豆漿;中午和晚上照樣是餛飩和豆包。只有進入這個小門臉你才會感到原來世界一切都照常,那麼你自然而然地就會端著破邊兒的碗盤坐下了。

  司猗紋圖個清靜卻沒有忘記外孫女,她準備給她剩一個蜜麻花帶回去,這不能不算圓滿。

  司猗紋端起碗小口喝著豆漿,忘記用勺子攪起沉在下面的白糖。白糖在碗底汪著,糊鍋味兒總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時,豆漿才變得齁兒甜。這時她也才發現原來她獨佔的這張方桌很髒,到處是芝麻粒、燒餅渣,用過的碗筷也沒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別人遺留下的湯湯水水和仰翻的碗盤裡擇著吃,這使她自己這份吃食也變成了殘渣餘孽,連這份殘渣餘孽也像是誰給她的一份許可。也許這就是一個小鋪的風度人們的一種習以為常。但司猗紋不行,司猗紋在眼前這個「許可」裡感到的是一份狼狽,剛才心中那些許的安靜就立刻變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麼,乾脆就再來一碗。

  多年來司猗紋練就了這麼一身功夫:如果她的靈魂正厭棄著什麼,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為去愛什麼。她不能夠在她正厭惡這髒桌子時就離開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辭而別。現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這桌子,守住她的狼狽,繼續喝她的糊豆漿。這是一場爭鬥,一場她和髒桌子糊豆漿的爭鬥。她終於戰勝了它們,成了這場爭鬥的勝利者。過量的豆漿使她有點噁心,使她那從來都很健康的胃有點發脹。她松垮著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個「拔高」,讓豆漿在肚裡儘快下沉。然後她掏出手絹撣撣嘴和手,扭頭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個北京現在才真正蘇醒。像每天一樣,年輕人綠的軍裝紅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洶湧起來。它們正打破一切人的美夢一切人的圖安靜,它們也正在提醒司猗紋:你別以為這個背靜得與世隔絕的小鋪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面前這張又髒又可愛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邊只隔著一層玻璃,這玻璃只需輕輕一擊就會粉碎,就會和外邊變為一個世界。現在我們不打破它是顧不上它的存在,顧不上它的存在就等於顧不上你的存在,但顧不上並不等於這兒沒有你。

  司猗紋分明看見幾個小將沖這玻璃輕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們看見了她的存在,看見她正拿著手絹在這兒旁若無人地撣嘴。她躲開了那眼光,迅速做了個側身動作將自己背到一個那眼光所達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們的抄家、破舊只給她帶來了驚恐和一絲苟且偷安的幻想,那麼此刻這眼光已經告訴她,她將在劫難逃。今天你坐在這兒喝豆漿嫌糊嫌桌子髒,明天我們就會打碎這塊玻璃把你拽出來讓你跟我們在街上「散散步」。那時的你就不再是拿著手絹撣嘴的你,這塊破玻璃將把你劃個滿臉花,你就帶著這滿臉花去跟我們經經風雨、見見世面。

  司猗紋懵了。

  司猗紋恍然大悟了。

  司猗紋從桌前站起,待一隊紅綠人馬走過去之後,才把留給眉眉的那只蜜麻花包起來走出店門。她聽見前邊又傳來了「要革命的站出來,不革命的滾他媽蛋」的口號聲。那口號很疹人,就像她聽見小將們抄家破舊時有人被打得慘叫時那樣疹人。然而司猗紋到底有「功底」,面對這疹人的口號她需要的是洗耳恭聽,聽出些滋味聽出點感情。果然,聽著聽著她就覺出了它的幾分可愛;原來他們喊的正是她的日夜夢想,也許不僅是夢想,那應該是她的發明,她的一個被別人盜用了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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