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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爐中火終於吐出了火舌,蜂窩煤上像點起了一支支小蠟燭。姑爸將大黃的飯鍋坐上火爐,開始嚴格地為大黃煮帶魚米飯。她魚、飯搭配合適,煮得仔細。飯煮好,晾到溫度適宜,姑爸才把大黃的飯倒進大黃的碗,喚大黃進屋用餐。大黃跟著姑爸進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飯地點貪婪地嚼起來,頭在飯碗裡埋得很深。這時一小盤碎豬肝又擺在了大黃眼前,那是他的席間點心。大黃吃完魚飯又吃過點心,一頓早餐才在他們默契的配合下結束。這時姑爸才注滿一茶缸清水,站在門口開始昂著頭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開始了。

  竹西和莊坦都推出自行車,都招呼過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紋對於姑爸則聽憑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對姑爸的反應。她在床上一個眼神兒就可使姑爸主動朝她奔來,她也可以沒事人兒似的從她眼前走過。現在她從她眼前走出院門,就是個沒事人兒。

  眉眉早從屋裡端出一盆寶妹的褲子,她叫過姑爸就開始洗褲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來,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許多的「懂」。她懂得了飯應該怎樣吃,她懂得了褲子應該怎樣洗。婆婆教給了她「吃」,舅媽教給了她「洗」。一盆褲子要清水泡過,肥皂打過,清水涮過,開水燙過,太陽曬過,再用手一塊一塊地疊平過。這才是你真懂了洗褲子的全過程。她洗著,鼓勵著自己,心疼著自己,又顯出點很能幹。

  姑爸那一陣陣噴水聲打斷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見姑爸刷牙刷得仔細,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裡經過一陣翻天覆地之後才被狠命地噴射出來。地上立刻就湧起夾雜著泡沫的波濤。

  眉眉不願和姑爸獨處,她準備端盆回屋,姑爸卻叫住了她。

  「你叫過我了嗎?」姑爸問眉眉。

  「叫過了。」眉眉說。

  「我怎麼沒聽見?」

  「您在刷牙。」

  「你可別騙我,刷牙是有點聽不清,可也不至於。」姑爸使勁甩著牙刷。

  「我……我沒騙您,是叫過了。」

  「叫我什麼?」

  「姑……爸。」眉眉叫起來仍然有些不習慣。

  姑爸不再說話,還在使勁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經叫過她。眉眉放下心來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麼來著?」姑爸在眉眉身後問。

  「叫眉眉。」眉眉背對著姑爸。

  「姓什麼?」

  「姓蘇。」

  「對,蘇眉眉。你媽姓莊,你爸姓蘇。蘇眉眉,你過來。」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過來就過來。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這兒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響地摔上了窗臺。

  眉眉有點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過了,那天。」眉眉大膽地說。

  「胡說!」姑爸卻勃然大怒了,「我什麼時候察看過你的耳朵,你說!」

  姑爸說著已經轉到眉眉臉前。她奪過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著眉眉。眉眉低著頭,只看見青磚地上有姑爸一雙大而歪的腳。那腳被一雙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著,她努力想像著鞋裡那雙腳的本來面目。

  「我在問你我什麼時候察看過你。」姑爸又狠狠地問眉眉。

  「我剛來的那天晚上。您……還有一個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亂亂地在腰間摸索一陣,從腰間抻出一個洋藍繡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顏色和花紋,那是四個絳紅色的字:「月花月友」。後來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諧音。

  姑爸打開荷包,從荷包裡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將小瓶舉到眼前,在陽光下搖晃著開始分析、辨認瓶中之物。瓶裡是一些人類的耳髓的積攢,一些淡黃的、淡灰的塊狀和片狀物。姑爸對著陽光仔細辨認,看來她要根據它們的形象和成色確認出它們的出處。

  這是一個大幹世界的花名冊,一個人類的博物館。她提取了人之精華,人,僅此而已。原來人和他們生存的世界都裝在了這個小瓶裡。

  姑爸終於從瓶裡找出了眉眉。她高興地笑了,那笑容裡分明還有幾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這兒。你看你看。」她把小瓶舉到眉眉眼前,「看見了吧,那一小塊發白的,看見了嗎?」

  眉眉看著小瓶,但她看不見自己。也許她看見了自己卻不敢確認。人長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著眉眉,將小瓶放進荷包,將荷包揣進褲腰,然後抱歉似的端起褲子盆交給眉眉:「洗吧,就坐在這兒,我喜歡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裡的鐵絲下開始晾褲子,她踮起腳尖,雙手舉著它們向上蹦跳,布片終於在鐵絲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風把它們鼓動起來,它們在她頭頂上漂?白,散發著隱約可見的絲絲熱氣。太陽溫柔著它們,也溫柔著眉眉微紅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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