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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在舊社會剛告結束、新社會尚在開始階段,司猗紋就在心裡默念這口號了。像她,一個舊社會被人稱做莊家大奶奶的、在別人看來也燈紅酒綠過的莊家大兒媳,照理說應該是被新社會徹底拋棄和遺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個家庭,憎恨維護她那個家庭利益的社會,她無時無刻不企盼光明,為了爭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詛咒一切都應該毀滅——大水、大火、地震……毀滅得越徹底越好。於是新中國的誕生與她不謀而合了。

  但是新政權並不是屬￿她的,「受壓迫」「求解放」這些概念用於她也不盡貼切。那麼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與新社會同步,必得另闢蹊徑。於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個最適用自己的新口號:站出來。站出來是面對這政權的一個新姿態,站出來是面對從前那個莊家大奶奶的一次脫胎換骨,站出來又意味著你必須先付出點什麼。不久她找到了這種付出的形式,她發現這個政權最最歡迎最最提倡的便是勞動。好像當時報上登的、會上講的、書上寫的、歌中唱的都是勞動:勞動生產,生產勞動,勞動光榮,勞動神聖,人類解放靠勞動,勞動能把人類解放。「發動了機器轟隆隆地響,舉起鐵錘響丁當,造成犁鋤好生產,造成槍炮送前方……」都是勞動。於是勞動使人臉上放出了紅光,臉上淌下了汗水。於是全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現了。她就在那個臉蔔淌著汗水放著紅光的隊伍裡發現了自己。

  那麼她「站出來」了。

  其實勞動對於莊家這位大奶奶也並不新鮮,她從來沒在勞動面前偷閒認輸,從前連下人老媽子幹的活兒她也沒少幹。為了拯救幾經沉淪的莊家,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忘我精神。自然,聰明的司猗紋並沒有把那時的勞動和現時新政權的號召畫等號。那時你勞動了,並不等於你現在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為了變成一個全新的勞動者你還得「站出來」去表現一點什麼。你的勞動不該再是關起門來為拯救莊家而費勁拔力,也不該再是僅僅為了自己的餬口。是為了什麼?對,解放全人類,為了解放全人類才必得先去餬口。現在你要走出家門處處像個普通勞動者,像個街道老娘兒們那樣去亮相,甚至用她們的口音她們的說話方式去說:「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語聲兒,為新中國出力我什麼活兒都願意幹,閑著能把人悶死。」

  司猗紋站出來了。

  新中國接納了司猗紋這個勞動者。

  糊紙盒。她手下是點心盒,火柴盒,粉筆盒,鞋盒,粉盒。洋釘、大頭針、螺絲杆螺絲帽、子母扣都得有盒。

  鎖扣眼兒。洋布、卡其布、華達呢、褡褳絨、人造棉,做成的衣服都要有扣眼兒。海軍呢、凡爾丁、派拉蒙、嘎別丁都要變成衣服,扣眼兒都得由人來鎖。

  砸鞋幫。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頭鞋,小腳鞋……尖口的,圓口的,禮服呢的,沖服呢的,小帆布的,雙道梁的,駱駝鞍兒的——是鞋就得有幫兒。

  突然,她面前出現了一個革命首長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條高深胡同裡的一個高深院子。現在她不是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吳,叫吳媽。這是她給自己的改名換姓,一個必要的改名換姓。「吳」音為「無」,此刻沒有真的她自己,她從來都是一個專在有身份人家做用人的有身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務的風度很快就贏得了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長的稱讚,他們放心地把院子把各個房間亮給她,那女主人范同志領她在院裡參觀,告訴她這院子是多麼幽深。她畢恭畢敬地跟著范同志「開眼」,心想,沒見過世面的土八路,不就是個兩進的四合院麼。可他們相信她。

  可惜不久范同志就交給她一個大而薄的信封,並告訴她,有了它她就不必來「上班」了。她被辭退了,那信封裡有多給她一個月的工資。辭退的原因當然不是她缺乏料理才能;幹部們都懂得哪種問題只能傳達到哪個範圍,那麼她的問題自然不便於傳達到她這個範圍。但吳媽(不,她又成了司猗紋)——司猗紋心裡明白,對於革命陣營內級別不低的首長來說,用人政治方面的可靠比業務方面的內行更為重要。

  現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講桌後。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學生,她正教他們讀筆順寫字。

  「橫、豎、勾、撇、橫、橫折勾、捺。」

  「撇、點、豎、豎勾、橫折豎、勾。」

  她抑揚頓挫地朗讀著這些不連貫的代表著漢字筆順和形象的漢字,就像在朗讀自己解放的頌歌。至今司猗紋每每回憶起她和孩子們的那些朗讀,還總覺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純淨、最美好的日子。雖然短暫,但印象深刻。從孩子們的眼光裡,從那些聽課老師們的眼光裡她得到的安慰勝過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學後她捧回一摞摞作業本,在飯桌上攤開,一手握筆一手隨便抓點什麼吃著,徹夜批改著孩子們的作業。她字跡秀麗工整,批語準確。她還提倡孩子們讀好書,她最提倡的一本課外讀物就是《紅孩子愛紅旗》。

  也許就是從那些信賴的眼光裡,從自己那秀麗工整的字跡裡,從她提倡的《紅孩子愛紅旗》裡,司猗紋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覺得已經徹底「站出來」的她自己,能力遠不是這些「橫、撇、點、捺」,遠不是手下這摞作業本。在那個童聲奶氣的小天地裡,她應該是班主任,應該是教導主任,應該是校長。對,權且就先是校長吧。她決心和一位剛脫下二尺半軍裝、把「孤注一擲」念成「抓住一扔」的軍轉幹校長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著了魔,為了表現她的領導才能,她甚至時時事事搶先,搶先到有點可疑地走在校長前面,提前進入了「角色」。但是她失敗了。她不僅沒有佔領這塊在她看來也許是雞毛蒜皮的天地,就連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個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響勺胡同。信封裡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說暫時強迫自己沉默了。她從前是什麼現在還是什麼。從前是一個家庭婦女,現在仍然是一個婦女在家庭中;從前是一個單個兒,現在還是單個兒一個。

  一個做過大奶奶的家庭婦女沒有從那個大奶奶所在的家庭裡站出來,因此她最懼怕的是「家庭婦女」這四個字。

  莊晨送來眉眉的那天就勾起過她的無名火。

  現在她又面對「站出來」這個口號了。這口號使她忽然覺悟:原來最應該和這場運動親近的還是她,而運動的對象應該是扔給她大信封的范同志的丈夫和范同志,是那個把「孤注一擲」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長。現在他們叫什麼?他們叫黑幫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了叫起來方便最近已簡稱為走資派。原來不允許她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是他們不許她成為一個勞動者,不許她把一顆熱忱的心奉獻給新社會。原來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變,目前黑幫、走資派既然已劃定範圍,范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長,說不定早就被剛才走過的那些小將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了。和時代同步的和前邊那些紅綠顏色同步的原來還是司猗紋。她感謝這個小鋪這個髒桌子給了她啟示。

  前些天她還一邊聽著隔壁院裡一位達先生的慘叫,一邊魂不附體地從她那帶廊子的大北屋搬進南屋,等著小將們也來抄她的家然後也把她踏上一隻腳呢。原來她錯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裡所有家具,不應再歸她所有,那麼她就應該讓它們走得光明磊落,這才是「站出來」做事的一種氣概,一種氣派,一種氣勢。

  由小鋪回家的路上,司猗紋又走過了許多被堆放在胡同裡暫時未能抬走的家具。司猗紋想:笨。她詛咒著家具,也詛咒著那家具的主人:笨。她知道這些家具都是在小將們對其主人製造過一場腥風血雨之後被抄到街上的。她看見深更半夜被打得嗷嗷叫的達先生門前就堆放著一張大漆八仙桌和兩把紅木太師椅,她想:笨。

  司猗紋一路罵著人的笨和家具的笨,終於又邁進自家那高高的門檻,回到了自己的家裡。她站在院裡最後看了一眼房門緊閉的北屋,她覺得這應該是最後一眼,儘管北屋不會被人搬走。她回到她那穩妥的南屋。

  眉眉正在裡屋哄寶妹,司猗紋叫過眉眉,把蜜麻花遞給她。

  現在司猗紋要坐下來做兩件事:她首先要給附近的小將寫一封言辭謙恭、語氣懇切的信,懇切要求他們在方便的時候來響勺胡同沒收她的幾間房子和一點屬￿她祖上的不勞而獲的財物。她說這房子這財物本來早就應該回歸製造過它們的階級所有,然而她一直沒有機會使它們歸屬它們的真正主人,這些東西早已成了壓在她背上的沉重的包袱。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時刻在恭候。寫完信,她為上繳的東西開具了一紙詳細清單,從房屋到家具件件明細。她相信她的行為是走在時代前面的。

  在開列財物清單時,她遺漏了一對很有分量的金如意。這遺漏並非偶然,是她有意的安排。她遺漏它是為了讓它更加出其不意地發光。

  信和清單都發出去了,司猗紋在激動和不安中開始等待。

  「要革命的站出來,不革命的滾他媽蛋!」

  街上又有了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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