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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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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著一輛紮有紅繡球的老黑汽車,在一班西式樂隊的歌頌下離開了西城莊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為著表示她對娘家的告別,對父母兄嫂的告別,對丁媽、廚子、花匠、車夫的告別,乃至對一個長辮子姑娘自己的告別,表現了極大的悲傷。嫂子和丁媽勸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攙扶下上了汽車。 樂隊歌頌起來,使人覺得她的離家歡欣而悲壯。 人走家空。 莊家一位大辮子姑娘的離開,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種「不見居人只見城」的憂傷感,雖然莊家還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詩人也許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日子,姑爸回來了,卻成了個半昏迷的姑爸。她披頭散髮地被抬下汽車抬進家門抬進她做姑娘時的閨房。 姑爸走得歡欣悲壯,回來得憂傷淒清。 莊家從親家那裡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緣由。原來新婚當天的夜裡新郎就不見了。有人說新郎是在人洞房之後逃走的,有人說新郎伸手揭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之後就不見了。總之,當晚沒了新郎。之後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見姑爸的時候,那新郎再也沒有出現過。 假若新郎是位被稱為進步黨、革命者的如譚嗣同、李大釗式的人物,他的逃離便不難理解——為人類的解放揚棄封建奔赴自由。要麼與這些人物完全相反:煙鬼、賭棍、三教九流,這些人失蹤也不奇怪,誰知他們都安的什麼心思?然而新郎與這些都不沾邊。他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說規矩家庭中的規矩人。然而他沒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著四條屏的嫁妝又回到了莊家。 各種說法都流傳著,甚至有獵奇的記者還在《小小日報》上發過豆腐塊大的消息。北城也在《益世報》上刊登過尋人啟事,然而都無濟於事。 司猗紋背地裡對丁媽說:「你信不信是她那個下巴的緣故?」 丁媽搖搖頭。 司猗紋說我看也沒那麼離奇,男女心裡的事沒人能說清楚。那《三言》《二拍》上寫的都是這種事,講的都是男女之間的稀奇古怪。丁媽說她不識字。司猗紋說趕明兒給丁媽講幾個。 司猗紋給丁媽講了《三言》《二拍》。講得她們兩人都半信半疑著,都覺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許多天,後來終於又站了起來。她常常披散著頭髮在院裡藤蘿架下久久地坐著,兩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蘿架劃碎的藍天,渾身一陣陣驚悸。有時她會突然抓住人就問:「那《益世報》呢?」在昏迷中她也聽見了《益世報》的事。後來人們終於把報紙拿給她,她果真從那上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就為了那報紙,為了報紙上自己的名字,她沖人莊老太爺的房中,要莊老太爺立刻替她向全家宣佈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的本名,她已經改名為姑爸。 姑。 爸。 莊老太爺對女兒的改名尚在考慮中,姑爸在院裡就突然拉下莊家的洋車夫老馬的胳膊:「老馬,把你那個煙袋借我用用,讓姑爸抽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稱自己為姑爸了。這是一個自我聲明,是一個對終生的自我聲明。也許還不僅僅是聲明,這是冊封,是宣判,是慶倖,是哀歌,是進人,是逃脫。 全家人都聽見了她這聲明,全家人都看見老馬的煙袋舉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過老馬的煙袋和荷包,像個「老煙油子」,熟練地用煙袋在荷包裡攪和著,攪和一陣,將煙葉按滿煙鍋,伸嘴叼住煙袋。她竟然連火鐮都會使,嚓嚓地用火鐮打著火絨,把一小塊開始冒煙的火絨接人煙鍋,便吱吱地抽起來。 煙鍋歡笑起來,一股青煙升向空中,姑爸盯著青煙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著。 她對老馬說:「老馬,煙袋歸我了,你再買一杆吧。你這杆好用,通。」 老馬看著抽煙的姑爸,什麼也不說。 姑爸手托煙袋在院裡悠閒地沿著甬路、回廊走著、抽著,滿院子飄著旱煙味兒。 年復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復一年,院裡的樹木花草復蘇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變成了姑爸,沒有人能說清是誰發明了這個名字,是姑爸自己的發明還是她的道聽途說,但這稱呼終於被全家上下認可了。小輩兒叫她姑爸,平輩兒叫她姑爸,連莊老太爺和三親六故的老輩兒小輩兒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從聽覺上享受著普通女性所無法領略的聲譽和權利,為了與這稱謂的徹底相配,她開始尋找自己的外部特徵:黑油油的兩條大辮子剪掉了,餘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兒分開;旗袍、長裙換成了西裝、馬褂;穿起平跟鞋並且邁起四方步,煙袋終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兩個可愛的帶領她進入豆蔻年華的不大不小的乳房不見了。她是用了什麼辦法使它們變平,也許只有內行女人知道。總之她變成了平胸,為了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彎曲,平胸又變成了傴胸。 年復一年,樹葉有發有落,天氣有陰有晴,姑爸的風度卻固定了下來。雖然她仍舊按從前的老習慣去中央理髮館請北平名師小萬師傅整治頭髮,但她的要求卻再也不似從前。久之,小萬終於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當她邁著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萬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頭上熱鬧起來。熱鬧之後,小萬一絲不苟地將一面鏡子豎在姑爸腦後。姑爸從鏡子裡端詳著自己的後腦勺和那一片發青的頭髮茬兒,滿意地沖小萬微微點頭。小萬和旁邊的師傅們互相看看,傳遞個會意的眼色。 大黃終於醒了,小聲哼唧著,伸出小巴掌摑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臉。姑爸知道這才是大黃真正的蘇醒時刻,他摑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點了。姑爸這才穿衣下床推開屋門,撤掉門外那只桶式爐子的爐門,大黃早已蹲在爐前和她一起等待火苗升起了。他們眼角都掛著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著呵欠;他們都還沒有顧得整理自己,姑爸的短髮未及梳光,紛亂地翹過頭頂;大黃那一身長毛也沒來得及舔順,紛亂著多得四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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