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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走了。

  媽什麼也沒囑咐眉眉,什麼也沒囑咐婆婆。媽這種從來對誰都放心的態度使眉眉覺得媽身上缺少點什麼,也許是缺少一點當媽的囉唆。媽從來不對眉眉噦唆好像眉眉天生什麼都懂。

  其實眉眉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什麼也不懂。比如現在媽走了,該吃晚飯了,她不知應該坐在這裡不聲不響地等吃,還是找誰去喊餓。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買叉燒和「螺絲轉兒」,還是早就改變了這吃的習慣。眉眉坐著等著觀察動靜,可惜什麼也觀察不著。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媽在裡屋。婆婆在外屋還是倚著枕頭靠在床上,舅媽在裡屋還是不斷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著外屋和裡屋走,一面對舅媽說:「不能盡著喂孩子,照這樣下去寶妹會吐奶瓣兒。」

  表妹叫寶妹。

  沒有吃飯的跡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沒人會聽到那叫聲,她只能叫給她自己聽。

  天完全黑了,窗簾又拉上了,燈又打開了,婆婆才從床上下來。她沒再提著網兜出去買吃的,她出了南屋進了東屋。東屋是廚房。東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這是一個光明的信號,一個盼頭兒的來臨。眉眉從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飯改變了從前的習慣,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媽的緣故,做比買總要划算些的。

  舅媽也進了廚房。眉眉終究不是當年連燒餅都吃不完就睡著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現在等吃飯還不至於等得眼皮打架。舅媽和婆婆到底端來了飯菜,那是一盤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燉排骨,一大碗白湯浮著許多油。米飯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這種吃飯的氣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飯誰也不用讓誰。

  桌上有四雙筷子,顯然也有她一雙。她拿起了一雙一定是屬￿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這樣。」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說給眉眉的。

  不能什麼?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對「不能」作了解釋。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寶妹,可寶妹只會躺著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麼空坐著,不動。

  「不能這樣。」婆婆說。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經放下,面對眼前的食物她既沒有下手抓,又沒有再拿筷子的企圖。那麼這是哪個「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兒。」婆婆又對這個「不能」作了解釋。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來。她前面是飯桌,後面是杌凳,她就夾在飯桌和杌凳之間手扶桌沿站著不動。

  「不能這樣。」婆婆說。

  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飯桌前站著。」婆婆這次的解釋眉眉幾乎沒有聽見,她腦子裡又出現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飯菜都已消失。

  後來她還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媽把她擺上了杌凳,把筷子遞到她手中。她發現舅媽正往她碗裡夾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飯碗連菜帶飯一塊兒吃。婆婆雖然沒有再說「不能」,但眉眉從婆婆那眼光裡又覺出:她還是「不能」。也許她不能連菜帶飯一塊兒往嘴裡扒拉,也許她不能手扶飯碗顯出對碗的過分熱情。眉眉猜對了,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裡婆婆在飯桌上又說過許多「不能」,說著「不能」還對她做著「能」的示範。現在她只覺得婆婆不再向她說「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許正因為聽見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夾到眉眉的碗裡,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麼的無關緊要。

  竹西和婆婆之間也許從來就不存在什麼「能」與「不能」。面對婆婆故意作出的標準的端碗,標準的持筷,標準的咀嚼,筷子觸菜的標準間隔(眉眉覺得那一定是標準),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標準。她故意把菜填在碗裡吃,故意把湯和飯一塊兒吃。尤其喝起湯,那簡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裡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媽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後的年月裡她也終於證實了這點。因為竹西最懂吃的標準,不僅對中國式的吃掌握得標準,對外國式的吃掌握得也勝過婆婆。

  許多年之後當蘇眉回憶起和舅媽第一次同桌吃飯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別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時婆婆對眉眉的過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還是因了莊晨扔給婆婆的這個「困難」,而「困難」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張。

  現在她們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擬定出來的自我吃飯的方式方法,對臉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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