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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眉吃著法國生產線烘制的「大磨坊」麵包,不再作小麥粒變成蠶豆大的浪漫設想,她似乎第一次嘗出了麵粉味兒。她想,啊,寫實的小麥。這時她是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青年。

  但眉眉背個行李捲兒回家的時候,整個國家還是不要這浪漫和寫實的知識了,只要一種主義。正如許多年之後一個外國記者寫道:「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內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幾千年來一直存在的治國先要立說,而不是掌握專業知識的觀點。」

  爸掌握的是專業知識。

  眉眉自背行李捲回了家。桌上有幾個饅頭,齜牙咧嘴地和雜誌和書混在一起。媽讓她吃,她沒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們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來,剃著陰陽頭。嘴角的汙血黑紫,墨水自頭頂流到臉上,又從臉上淌在衣服上。她不願意看到爸的樣子,她想爸也一定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樣子。但爸仿佛沒有看見她們,他坐在桌前眼裡什麼也沒有。後來他終於發現了眉眉和小瑋,眼裡才滾出了淚。他無目的地從桌上拿起一個幹饅頭。在手裡掂量著,然後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見饅頭渣正從爸的黑手裡流出來,撒了一地。

  眉眉給爸端來一盆水讓他洗了臉,媽找出一頂舊帽子,讓他戴在頭上遮住了陰陽頭。

  眉眉很快就忘記了生活老師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師的愉快。她在家過起了沒有痛苦也沒有愉快的日子,她覺得世界也許原來就是這樣,就應該這樣。當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淚流完了你還有什麼眼淚?你笑得沒了氣,笑也就消失了。

  過去她們那個家消失了,連那本總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殺兒子的畫冊都沒了。在這間空屋子裡她和小瑋再沒有什麼話要講,她看見小瑋生下來時的那種直面世界的勇敢也從臉上消失了。小瑋天天用詢問的眼光看眉眉,問她我們該怎麼辦。

  眉眉覺得世界辜負了小瑋。

  怎麼辦,去買菜。

  眉眉領著小瑋去買菜,在紅旗、標語、陰陽頭中間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見慣,連進門時面對她們的那些優越、敵視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見慣。

  但爸和媽還是感覺到這司空見慣的不便,爸就是從他自己的陰陽頭裡,從優於她們的那些眼光裡,看見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腦袋。於是他們決定讓她換個環境。

  他們決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現出無比的不情願,無比的沉悶。她常在沉悶中怨恨自己,她總覺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來了人間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畫冊上血跡的出現,才引來了人間真正血跡的出現,就像她小時候老是做著一種試驗:夏天裡她吹口氣就能引來習習的涼風。她的試驗幾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試驗一直背著爸媽只為了讓他們不知不覺感到風的涼爽,讓他們感到這習習涼風的出現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來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堅定地這樣想,又堅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為什麼她能吹來涼風?那麼,粗野也是由她開始的。

  離家那天她覺得她很慚愧,很自卑,很內疚。她抱起小瑋,撫摸著她被她「打」過的那些地方,眼淚脫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陰陽頭又變成了禿頭,而爸卻早忘了自己的禿頭,不在乎地在一個角落久久盯著她。她覺得她永遠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對於她意味著什麼。像在說:都是你,你闖的禍。又像在說:去吧,一切和你有什麼關係?野蠻並不是你的發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個老頭伊萬。

  你瞭解一下納粹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和現在的四海翻騰吧。蘇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許多年。

  媽對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腳亂,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隻小帆布箱(爸上大學時的一隻小箱,像個大抽屜),把衣服、課本不住地往裡摁,像是對她說: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聽聽婆婆的小呼嚕總比看你爸的陰陽頭愉快。

  媽的積極準備看來成了眉眉的命中註定。

  於是她發現自己正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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